第二十一章 汉宫往事

  上官凤儿忘不掉竹简的事,偷偷跑来了漪澜殿。
  小宫女很是担心,嗫嚅:“殿下。”
  凤儿一身妃色绕襟鱼尾曲裾,足下踏着皂色牙延的翘头履。美丽的大眼睛忽闪着,犹如暗夜的精灵。
  樱桃小口勾起可爱的弧度,笑的是那样的甜:“你不许出声,站在门口给予报信,若是周阳姐姐来了,予就躲起来,你不许知会她。”
  小宫女为难:“这......”
  上官凤儿瞪着她,叉着腰故意板起小脸:“你若不应我,就打发你去永巷!”
  闻言,小宫女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永巷,那可是曾囚禁过戚夫人的地方啊!那个可悲的女人被吕后活活做成了人彘后,那地方自此便闹了鬼,除了犯错被罚的宫女后妃无人敢踏足半步!
  心底忽而升起了一阵刻骨的寒凉,连忙对着眼前九岁的小女孩行稽首大礼。
  小宫女的身子抖成筛糠、双腿不住打颤,甚至就连牙齿都在打战,说话的声音都已颤抖:“我,我这就去为皇后娘娘望风!”说罢,落荒而逃,苍凉狼狈。
  上官凤儿看着小宫女张皇无措的背影,巧笑嫣嫣:“嘻嘻,予不过是吓吓她,就成了这副模样。”又回过神来,“诶呀,不理会她。找周阳姐姐私藏的竹简才好!”
  小小的女孩正在翻箱倒柜,却不想殿外传来了一声唱赞:“天子幸漪澜殿!”
  小女孩登时慌了神,忙将竹简重新往箧里装:“遭了,陛下怎么来了。”
  藏无可藏,小姑娘的大眼睛转了几转,在刘弗入内殿之前猫进了书简装的半满的箱子里。
  刘弗带了几分怒火来到内室,小宫女们紧张的为他脱去了厚重的朝服。
  少年的身上早已被捂了一身的汗,心情烦躁不堪,服侍的宫女连大气都不敢出。
  小步急趋,一直跟在皇帝身后的周阳媚吩咐了洗沐,等待时亲自煎了茶茗。
  等刘弗换了常服从浴室出来,看到的就是一副美人煮茶图。
  女子一身绾色鱼尾曲裾,缠绕着竹青的纹饰,垂云髻散落肩侧,未插珠翠只簪了珠花却已是华美的叫人移不开眼。
  女子是那样的美丽,她的容貌不是小家碧玉的含蓄,而是祸国妖姬的狂狷。少女姿容美好、可爱、妖娆多姿,举止神态具有极度的美丽和吸引力。
  釜中香气缭绕,是熟悉的桂花味道。
  釜中的茶水第一次沸腾时女子轻轻用竹制的揭从鹾簋舀出少许盐花加入小釜,又投了些许葱叶和姜片。盐入茶茗,苦涩之味已减。待到茶水第二次沸腾时,一双红酥手又将浆酪和果酒倾倒其中,茶汤乳白,芳香四溢。
  刘弗坐到了桌案对面时,周阳媚已经恭谨的奉了耳杯近前。茶汤乳白之色,馥郁清芳,一如倪云林的“清泉白石茶”。
  刘弗有了片刻的恍神,面前的美人明眸皓齿,娇媚入骨。虽则周阳媚的性子温和恬静、与世无争,可那如花的容貌绝非牡丹而是罂粟。
  她非洛神一般明眸善睐、灵气透人之姿,却更像是妺喜、妲己之流重生再世!美艳的眉眼,勾人的眼波,永远嫣红的唇色,跟那温和淡薄的性子实在是形成了难以言表的反差萌。
  可就算如此,刘弗却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一个和周阳媚容貌相去甚远,却同样淡泊温柔的美妇人——他的母亲钩弋夫人。
  一杯香荼,刘弗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那时,他的母亲还在,他在外疯玩惹了一身汗渍。母亲没有怪罪,温和的为他换洗过后,也是于一个温暖的午后,为他煎煮了这样一釜乳白色的桂茶。
  他至今还记得,母亲的丝帕上绣着三角梅花,那是她家乡的花。
  自从嫁入未央宫做了父皇的宠妃,她就再没有回去过,到死都没有。
  幼时,母亲总喜欢抱着他,轻哼歌谣哄他入睡。母亲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温暖到他至今回忆起来都会有忍不住落泪的冲动。
  母亲总是给他讲家乡的事,她说河间盛产多种粮棉瓜果,尤以金丝小枣、天津鸭梨最为着名。她河间的家中有一株亲手栽种的三角梅,颜色鲜粉,煞是好看。
  年幼的他不明白,明明是愉悦轻快的语气,为什么母亲的眸底却透着悲伤?
  他还记得,母亲的衣袖藏着鸢尾花的香气。她最喜欢用香料熏衣,尧母宫总是烟斜雾横、椒兰萦绕。
  那样温婉美好的女子,最后竟是如此悲凉的死在了云阳宫。而凶手,居然是他最敬爱的父皇!
  八岁那年的噩梦一如昨日,他好像听到了那个贤淑娇弱的美妇人凄厉的惨叫:“不!不!我不想死!弗陵!弗陵!弗陵救我!”
  “陛下!”周阳媚的手都端酸了,低声唤回了出神的少年。刘弗看着眼前娇媚可人的少女,轻抿一口茶水。
  “梅酒。”肩头有些微微的颤抖,又惊又喜:“你可喜食酸梅?!”
  “贱妾不喜欢食酸。”周阳媚摇摇头,“是漪澜殿后的那株梅树去年打了果子下来。贱妾口味不偏好酸食,就都酿了梅子酒,平日加在茶饮中。”
  “原来如此。”少年的目光旋即黯淡下来略有些失望,轻声呢喃,“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他的母亲赵婕妤最喜欢食酸,听宫中的老人讲,钩弋夫人怀他时吃了整整十四个月的酸梅。周阳媚是淡薄温婉的女子,但她不是母亲的替身。
  刘弗轻轻拉过她的手,行至榻前,促膝而谈:“听说你原本是姓赵的。”
  “诺。”周阳媚颔首,贝齿轻咬下细密的牙印,樱口已泛白,“先考本姓赵氏,后祖父以淮南厉王刘长舅父的身份而被封为周阳侯,遂改姓周阳氏。”
  “你不必怕。”少年轻轻拍了拍她的柔夷,柔声劝慰,“周阳由虽然因在河东郡做都尉时与太守申屠公争权,相互告发,而被治罪。可他已被处以弃市之刑,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抬手轻拢女子鬓边细碎的秀发,目光遣眷:“我问你这件事,只是因为朕的母亲也姓赵。”
  周阳媚好奇:“肃宁皇太后?”可一望着少年蕴藏星野的眼眸就羞赧了起来,低下头不敢言语。
  刘弗轻笑,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说的就该是这周阳媚了。现在的她,活像只受了惊却又被递了根胡萝卜的小兔子。轻轻将女子拥入怀中,突然感觉很熟悉。
  明明怀中女子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海狸香气,可刘弗不知怎的就忆起了莺尾花。明明她是个媚骨天成的女人,可偏偏刘弗就生出了知音相亲的心,想和她说说心里话。
  “媚儿,你知道我的母亲是个怎样的女子吗?”他们做了两年多的夫妻,却是第一次这样畅谈心事。
  “小妾听说过的。”周阳媚点点头,“相传孝武皇帝巡狩,路过河间国时,观天相、占卜吉凶的望气者对他说此地有奇女。未几,下属就找到了一个天生双手握成拳状,不能伸开的妙龄少女。可孝武皇帝伸出双手将这女子手轻轻一掰,少女的手便被分开,在手掌心里还紧紧地握着一只小玉钩。随后,孝武皇帝就命人将这名姓赵的女子扶入随行的轺车,将其带回皇宫,封做婕妤。众人听闻此事,都称其为拳夫人。”
  “不错,那个手握玉钩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刘弗轻轻微笑,抬起周阳媚的一只红酥手细细摩挲,“皇考让母亲随侍在甘泉宫,赐了勾弋殿做她的寝宫,所以大家又叫她钩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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