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知慕少艾

  今晚是金赏当值,取了长信宫灯自宣室殿外出。
  好黑啊!金赏心下思忖、暗自心惊,未央宫笼在一片阴暗之中,乌云挡住了月亮,只有手中的宫灯跳动着微弱的火苗。
  金赏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步伐有些凌乱。饶是他不信鬼神,也是不敢在未央长乐宫造次的。天知道这西汉帝国的大朝正殿里,埋葬了多少冤魂!
  夜风呼呼吹过,掀动了少年的衣袂。金赏紧了紧右衽,刚才冷风灌进衣领,惹得他一阵瑟缩。
  呜呜呜~
  前方一团黑影竟隐隐传来啜泣之声,月黑风高阴森的气氛真是怕人的紧。
  那影子身量极小,不似妙龄女子,离远看去倒像只大猫咪蹲伏在宣室殿前的台阶上。
  都已是二更天了,偌大的宫殿夜间呜咽声起,实在是叫人不寒而栗。
  金赏壮起胆子,缓缓地步入近前,冷气袭身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轻声呼唤:“你是何人?”
  小小的影子缓缓抬起了头,长信宫灯的烛火照清了她容止,原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可金赏见了这漂亮女孩子却是舌桥不下:“皇、皇后娘娘!”
  “哇呜。”上官凤儿的哭声更大了,抽噎着道:“赏,为什么?为什么?呜呜呜。”她已是哭了许久,说话都被噎住,不断打嗝。
  金赏瞧见她一张蜜色的小脸染上了灰尘脏污,满是泪痕的模样,心疼不已:“娘娘,别怕。臣在这里。”
  抬手轻轻拭去她面颊的泪水,柔声宽慰,粗砺的薄茧惹得小女孩娇嫩的肌肤一阵酥麻。
  上官凤儿抓住金赏的袖口,扑进他的怀里。金赏连忙接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为其顺气。
  两个人一起窝在宣室殿前的台阶上,空气一阵缄默。
  金赏不住地轻抚她的背安慰,良久,上官凤儿止住了抽泣,悄声问道:“金赏,何谓倾慕?何谓心悦?”
  金赏怔住了,抚背的手也停了下来,整个人似已呆住。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这样的问题会从上官凤儿的口中听到。
  未几,少年笑了,轻声道:“皇后娘娘长大了。”
  金赏道:“亚圣孟子言:‘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娘娘知道问思慕之情,便是知好色。
  知男女之情,喜爱年轻漂亮的人,就是长大了。殿下如今已不再是只知倾慕父母的小孩子了。”
  “长大?”上官凤儿低下头,并不开心:“夏侯博士说过,孟子的下一句是‘有妻子则慕妻子’。陛下没有孩子,却有未央三千佳丽。可...予并不觉得陛下思慕予。”
  金赏心惊,这个单纯可爱的小女郎竟在这未央长乐宫里寻不到半分快乐!
  心疼而无奈,叹气道:“娘娘怎么会这样想?”
  上官皇后泪水无声的划过面颊,滴落在金赏的手上,那温度,烫的他心里似受了炮烙一般痛楚。
  “你娶妻了吗?”上官凤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娶的人一定是你爱的吗?”
  金赏语塞,半晌,垂下头低声道:“臣尚未娶妻,至于日后的妻子臣是否真心倾慕。”金赏一顿,苦笑,“臣也尚未可知。”
  “你们都是骗子!天下的男子都是骗子!”上官凤儿突然恼怒,推开金赏,站起身来。
  金赏反应不及,被推的一个踉跄,手肘磕在台阶上,红了一片。
  上官凤儿仍是在气头上,赌气转身不理他。
  金赏揉着手肘,狼狈起身,苦笑:“娘娘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上官凤儿一双大大的眼湿漉漉地睛望着金赏,半晌,两行清泪渗了出来:“我今日发觉,陛下原来是倾心周阳姐姐的。”
  金赏有些慌张,他不想让这个小女孩知道残忍的真相:“陛、陛下对娘娘也是很好的,他一直都很宠爱您。”
  上官凤儿摇摇头,神色是不符年龄的哀伤。金赏本想辩解些什么,见了女孩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竟是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只感到左胸口的某个地方倏地疼了一下。
  “予今日才发现陛下对予就和斯、吉二位兄长甚至是云霓姑姑对予一样的疼宠,他、他不过是将予当做一个小妹妹!”上官凤儿一顿,哀伤开口,“他一直叫予‘梓潼’,我以为他对诸姬都是一样的。可是,予听到了,予听到陛下叫周阳姐姐‘媚儿’而不是‘周阳姬’!”
  她的语气万分激动,像是歇斯底里后的崩溃:“他说他爱她!我的丈夫说他心悦的是另一个女子!”上官凤儿早已是泪如雨下,“皇帝不该爱皇后的吗?他从没有对予诉说过倾慕之情,从没有那样轻执予手、许白头之约。他也从没有那样的抱过予,没有亲吻过予。甚至,从没有解下过予的衣裙。”
  金赏听得心惊,慌忙跑到上官凤儿面前,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娘娘如何得知这些?!”
  上官凤儿微微侧过身,面上羞红一片,宫绦系者玉佩,因她的小动作而环佩叮当:“予、予不是故意偷窥的。”
  “臣说的不是这个!”金赏激动不已,忽而控制不住发了脾气,紧紧握住她的肩膀,“殿下除了臣,可有对他人提及这些事!”
  “好痛!”他捏的太用力,上官凤儿吃痛,小脸扭在了一起,叫苦不迭,“你、你放手!予只对你一人说过。”
  金赏自知失礼,却是松了一口气,满身的虚汗。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抬手抹了一把汗,长身一揖,正色道,“娘娘请答应臣,不许对任何人提及您在漪澜殿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您没有去过漪澜殿,也不曾见过臣。您一整天都在椒房殿里好端端的,从未外出!”
  上官凤儿似是被他骇人的神色给吓住了,怯怯地问:“为何?”
  “为何?”金赏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如果殿下不想替周阳姬收尸的话,最好照臣说的去做!”
  上官凤儿吓坏了,却是不解:“周阳姐姐会死?不会的,陛下喜欢她,她怎么会死?”
  “最难消受帝王恩。”金赏叹了口气,“等你长大,自然就明白了。”
  上官凤儿嘟嘟嘴,不满道:“哼,先前才说予已长大,转眼就说予还小!你也是个骗子!”
  金赏笑了,身份再怎么尊贵,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娘娘别气了,臣送您回椒房殿。”
  上官凤儿今天哭的也有些累了,牵过他的手,想过金马门回椒房殿去。
  却不想,金赏因她的举动而愣住了。
  碰触到手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人轻轻的敲碎了琉璃盏,清脆声响异常的好听,阳光撒落在碎片上闪烁着特别美丽又柔和的光芒。可是,心里是那样的忐忑不安,编钟齐鸣大作,震得心脏都要跳出胸膛。
  小女孩的身上氤氲着灵猫香的馥郁香气,金赏闻着就醉了,晕乎乎的好像站都站不稳。
  他突然就想起了《国风·邶风·击鼓》中的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明明是首战争诗的,他竟生出了想和这个不过九岁的小女孩携手白头的心。
  “喂,你这呆子怎么不走了。”上官凤儿回首,见他呆立不动,在那出神,眉眼都染上了几分愠色。
  金赏却是如梦初醒,看着眼前凤眼圆睁的小女孩,暗骂:金赏你这竖子,在想什么!
  整理好了情绪,牵着女孩细软的小手:“殿下,我们走吧。臣送您回椒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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