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你不信我所说

  沐英瞥了一眼身旁关切的女儿,喉中涌动,却欲言又止。
  沐英深知,
  当前金陵城中最出色的医者便是窦澈。
  可偏偏窦澈并非御医,且数日前已成为大明贵族之一员。
  若想请他为自己治病,即便是皇帝、皇后亦需恭敬相邀,
  那是一种情谊,而非义务。
  然而,自己女儿对窦澈的成见颇深,提及此事只会徒增烦恼。
  故而,
  此事还是不提为妙。
  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宫门外。
  作为养子,沐英在朱元璋和马皇后心中占据着重要位置。
  在得知沐英病情危重之时,朱元璋甚至下令允许马车直接驶入乾清宫门前。
  接着,朱明月与朱标一左一右地搀扶沐英步入乾清宫内。
  窦澈自然无法参与朱家这份父子亲情的温存时刻。
  于是,他在乾清宫外的走廊上,靠着柱子闲散地打着哈欠。
  若非早前有计划让沐英在西南试行商贸活动,此刻他或许早已回到魏国公府。
  而他不禁疑惑,那个令人生厌的女子为何也没有进入殿内。
  “我说你杵在这里干什么?不去里面服侍你爹?”
  窦澈带着恶意调侃,沐凝闻言怒目圆睁,牙齿紧紧咬合,发出咯吱作响的声音。
  “就是要盯着你这个骗子,不让你有机会去诓骗父亲!”
  沐凝满含敌意地瞪着窦澈,眼中闪烁的光芒仿佛要将窦澈撕裂般。
  她困惑不解,眼前这人到底施展了何种妖术,
  竟能让向来智谋出众的父亲对他深信不疑。
  因此,她决意严防死守,绝不给这个可恶之徒任何欺骗的机会。
  “我会寸步不离地盯着你,你这个骗子!”
  沐凝坚定地看着窦澈,话语中既有挑战又有誓言……
  面对沐凝这般坚毅决绝的神情,窦澈也只能无奈地靠在柱子上,百无聊赖地回应:
  “随便你,到时候别求我就行!”
  “我才不会求你这个骗子!”
  沐凝咬牙切齿地反驳,语气中满是坚信不疑。
  ******
  “骗子?你说的是窦澈?”
  乾清宫内,当朱元璋听说宫门外发生的事情后,不禁捧腹大笑起来。“哈哈,那个臭小子还有这一出?痛快,真是太痛快了!”
  朱元璋满脸欢欣鼓舞,在马皇后无言以对的表情下,他不断拍桌,对沐凝大加赞赏。
  “凝儿真是咱们的好孙女!对待那个臭小子就该这样!”
  “总算是替我出了口恶气!”
  沐英对此一头雾水,转头谨慎地询问朱标。
  “太子殿下,这是……”
  朱标心头一阵疲惫,叹了一口气。
  关于窦澈与朱元璋之间的恩怨纠葛,他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陷入了沉默。
  所幸,一旁的马皇后及时开口,打破了这份尴尬气氛。\"
  马皇后意识到,父子三人一同编排窦澈,传出去实属贻笑大方。
  她巧妙地转移话题,将焦点引向了沐英。
  “英儿,你的病不能再拖了,去云南才半年,怎会变成这样?”
  “母后,其实是因为云南气候湿热,加之云南事务繁杂,一时积劳成疾而已。”
  “不碍事的。”
  “怎能说不碍事呢?”
  马皇后责备地看了沐英一眼。
  她何等聪明,一听沐英发病的时间,便知这是因她病重而使沐英焦急所致。
  尽管沐英并未提及,马皇后仍佯装不知,慈爱地拍着沐英的手臂,柔声道:
  “你这孩子,病可耽误不得。”
  “标儿,你去外面请窦先生进来,让他给你大哥瞧瞧。”
  朱标应声点头,起身走出宫殿。
  这些当世英豪们,自然不会因一个小女孩的主观看法而影响情绪。
  沐英当然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向朱标略施点头示意,继而转向马皇后,关切地询问:
  “母后也要保重身体,刚刚病愈,还需静心调养。”
  马皇后微笑着点点头,握过沐英的手放在膝上,轻轻拍抚着,一面和蔼地说:
  “好,都听你们的。”
  “你们也要注意,别太辛苦了。”
  说话间,马皇后仔细端详着沐英的面色,心中暗自一惊。
  沐英在云南确实未曾偷懒,
  要知道,沐英虽比朱标年长不了几岁,但从面容上看,似乎要比朱标老上一代。
  那张饱受病痛折磨的脸上,疲惫与忧郁交织。
  此种情绪最易伤身,
  对此,马皇后深有感触。
  长此以往,不论沐英原本就有疾病缠身,
  哪怕是一个身体健康之人,这样日夜操劳,也无法保证长寿。
  于是,马皇后暗自决定,
  待窦澈治愈沐英的病症后,务必让他再费心调配一份滋养药方,助沐英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至于窦澈能否治好沐英的病,
  马皇后毫不怀疑。
  毕竟窦澈的医术有多高超,她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之一。
  正思索间,马皇后抬头看向了乾清宫外,
  恰巧看见窦澈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然而在看到窦澈的那一刹那,马皇后忽然一愣。
  此刻的窦澈,褪去了往日那份云淡风轻、从容自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激昂的斗志,
  而这份斗志的目标,正是紧跟其后走入殿内的,满脸怒气冲冲的沐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只是小辈间的一些误会吗?
  想到此处,马皇后不由得抬眸看向最后进来的朱标,
  只见朱标也是一脸尴尬。
  他没想到自己这位侄女竟如此鲁莽,
  在他外出邀请窦澈之前,竟然说了些不让窦澈医治的赌气话。
  加之沐凝根深蒂固的偏见,使得她从未相信窦澈有何真实本领。
  因此,尽管沐凝表面上给了太子和皇后面子,没有公然阻挠窦澈为沐英治病,
  但她看向窦澈的目光,更多的是警惕与愤慨。
  “凝儿,不可任性。”
  “窦先生医术超凡,连武当山的张真人也对其推崇备至。”
  “速向窦先生道歉。”
  马皇后何等通达睿智,
  眼看沐凝那副即将爆发的模样,未待她说出什么难以挽回的话来,立刻先声夺人,截断了沐凝的话头。
  沐凝同样显露出一脸无辜之态:
  “皇祖母,他纯粹是个——”
  “凝丫头!”
  面对马皇后的权威,沐凝噘了噘唇,颇为不悦地转移视线望向窦澈。
  然后,她从齿间挤出一声微弱如蚊鸣的话语。
  “抱歉。”
  “嘿嘿。”
  窦澈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了一声,险些再次点燃沐凝的怒火。
  尽管如此,窦澈及时收手,毕竟今日前来治病,可不是冲着沐凝的面子而来。
  马皇后和老朱的面子,他自然是要给的。
  于是,在挑逗沐凝一番后,窦澈大摇大摆地坐到了沐英的对面,首次细致地观察起沐英的脸色。
  “窦先生,请您费心了。”
  沐英态度谦逊,丝毫不因窦澈年纪轻轻而表现出轻视之意。
  窦澈则并未立即回应,只是一边专注审视沐英面色,一边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西平侯,您近日可有忽冷忽热的现象,总是在某一时刻大汗淋漓,出汗后虽略有舒缓,却又无法根治,反复发作?”
  “确实,定远伯眼光独到。”
  沐英眼中闪过惊讶,缓缓点头确认。
  “并且时常手脚麻木,犹如万针穿刺般的疼痛挥之不去?”
  “没错!”
  “夜里睡眠浅薄,白天却又昏昏欲睡,常常神游太虚,难以集中精神。”
  “是的。”
  随着这一连串问题的抛出。
  沐英看向窦澈的眼神愈发惊奇。
  他在云南也曾遍寻名医诊治病情,
  尽管每位大夫对病情的判断大同小异,
  然而能不号脉、不查看眼底舌苔,
  仅凭面部气色就能剖析出如此多的症状,窦澈确实是第一人。
  这让沐英心中陡然升起几分希冀。
  然而,一旁始终坐着的沐凝,则极其细微地嗤笑了一声。
  “陈词滥调。”
  这样的病症解析,她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
  几乎每个大夫都如此断言,却无人能真正将她的父亲治愈。
  这使得沐凝对窦澈的印象愈发恶劣。
  只是由于顾及父亲与皇后的颜面,沐凝并未多言,只是明显翻了个白眼,以此表达她的鄙夷。
  此刻的窦澈并未在意沐凝的举动,
  他紧握住沐英的双手,细细感知其脉搏跳动,
  面容越发阴沉下来。
  在全面探查完沐英的身体状况后,即便是向来不信风水玄学的窦澈也不禁感慨万分。
  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命运使然,朱元璋堪称真正的天煞孤星命格。
  若无他的介入,沐英和朱标这两个朱元璋最为器重的儿子,寿命竟会加起来都无法超过朱元璋。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凉。
  尤其在明知身体已然濒临油尽灯枯之际,这对兄弟仍然日夜操劳,损耗精气。
  这实在是医者所不齿之事。
  思绪至此,窦澈松开沐英的手,
  一面走到一旁净手,一面语调平静地说:
  “常年征战沙场而不注重调养,身处云南瘴疠之地染疾不断,加之早年悲痛伤肺。”
  “西平侯,照此态势发展,您恐怕无法亲眼看到这个傻丫头出嫁了。”
  “胡说八道!”
  窦澈话音刚落,一直虎视眈眈的沐凝立刻跳了起来,手指直指窦澈鼻尖厉声斥责:
  “我早就识破你们这些骗子的手段,故意把病情说得无比严重,借此骗取财物乃至美色!”
  “我在昆明见过太多类似伎俩,你这种江湖骗子!”
  沐凝尖锐的嗓音在大殿内回荡,
  她像一只炸毛的猫般蹦了起来,却无人因此责备她的失礼。
  毕竟,任何一个听到自己父亲被断定命不久矣的人,都会有类似的激烈反应。
  窦澈甚至还斜睨了朱元璋一眼,
  如果记忆没错的话,当初他诊断出马皇后生命垂危时,朱元璋的反应比沐凝好不到哪去。
  虽非血亲,但从脾气性格上看,两人倒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因此,窦澈并未动怒,挥手阻止了打算调解的朱标,起身绕着沐凝走动了几圈,而后笑眯眯地问道:
  “莫非,你不信我所说?”
  “还是说,我之前的诊断有何谬误之处?”
  沐凝的话哽在喉头,半晌说不出一字。
  尽管她十分厌恶眼前的骗子,但良好的教养让她无法昧着良心说谎。
  窦澈的诊断结果与其他云南大夫并无二致,只是那些大夫说话远不如窦澈这般刻薄。
  相同的诊断,相同的药物,
  他们服了一剂又一剂,以至于整个云南沐府的人都仿佛是从药罐子里捞出来一般。
  然而,沐英的病情仍旧日渐恶化,丝毫不见好转。
  在此刻,沐凝心中怒火熊熊燃烧,
  双拳紧握,一双秀目圆睁,仿佛要喷出火焰般瞪视着窦澈。
  倘若不是清楚当前场合不容许她恣意妄为,
  她早就如同在城外十里亭那样,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替天行道”了。
  但全身心投入到医师角色的窦澈并未像之前那样与沐凝斗嘴。
  他只是冷漠地扫了沐凝一眼,自顾自地继续检查沐英的身体状况。
  窦澈的医术毋庸置疑,
  治或不治,决定权在于患者家属。
  在完成一系列检查后,窦澈脸色严峻,
  沐英的身体状况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
  并非单一疾病或忧思过度所致。
  考虑片刻后,窦澈抬起头看向沐英询问:
  “西宁侯,在云南驻军期间,军中是否曾爆发过大规模瘟疫?”
  沐英愣了一下,点点头答道:
  “云南气候湿热,饮水饮食稍有不慎,的确容易引发瘟疫。”
  “但我们严加防范,饮水必先烧沸,加上士兵大多来自南方,每次瘟疫扩散范围有限,并未造成重大伤亡。”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窦澈叹息一声。
  这个时代对疾病的认知尚停留在初级阶段。
  正如现在,沐英只以为军中曾经发生过几次规模较小的瘟疫,
  甚至连回想起来都有些模糊不清。
  然而,每一次瘟疫的爆发,都在他体内埋下了隐患。
  单就此次检查来看,沐英体内已包含了疟疾和寄生虫等不下三种病症。
  庆幸的是,云南本地的一些医生并非徒有虚名,
  他们已成功抑制住沐英体内的疟疾传染性,
  但这同时也导致疟疾变得难以根治,让窦澈感到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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