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林下问道陆虚舟

  但听鎏镜咄道:“别以为你长得像顾听雨就可以在我家主人跟前胡作非为!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举动,我们差点死在那里。”
  季萧然虚弱得面色苍白,他闻言躬身,“实在抱歉。我赌姑娘卜弋山之人的身份会让那个人有所忌惮,才敢自作主张。”
  鎏镜已然张嘴要骂,沈昭止住鎏镜,便问季萧然:“那你为何这么肯定我就是卜弋山的人?”
  季萧然一讷,“这域内九州,千万年来可只有卜弋山使裔修得双脉,练就神魔剑。我有幸见识过一次裔的剑气,跟姑娘体内的遒劲剑气如出一辙,姑娘怎可能不是卜弋山的人?”
  沈昭唧哝,“看来涵银之渊的神魔剑气果真是古神裔所遗。方才那人竟是因我体内的剑气有古神裔的气息,才错将我认成卜弋山的人。”
  季萧然问:“沈姑娘在说什么?”
  沈昭道:“没什么。”
  鎏镜便扶着沈昭,“走吧主人,我们入荆州城。这些人,别理他们。”
  沈昭方行两步,忽而便心一软,转头去看时,季萧然扶着陆放,一瘸一拐寸步难行。
  垂眼看去,原是他左脚脚踝受伤了。
  沈昭叹了口气,“鎏镜,帮帮他吧。”
  鎏镜努着嘴,“可是主人你……”
  “我无碍。”
  鎏镜一边搀着季萧然,一边锢着陆放,骂骂咧咧地走在沈昭前面。
  沈昭看着季萧然的背影,太像了,就连背影都跟顾听雨一模一样……顾听雨因她而死,她这辈子心都不会安。未曾想却在这里见到和顾听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难道这是老天给她赎罪的机会?
  檐外鸟唧唧,庭前花幽香。
  沈昭睡了一天一夜,却才推开屋门,便见季萧然从园中那片竹丛走了过来。
  他一袭天青水纹直裰,白玉簪发笑着信步而来。
  沈昭便说:“你这脚……好了?”
  季萧然便说:“沈姑娘有所不知,云家有味名药,专治筋骨损伤,见效极快。”
  “那便好。”沈昭在这院里左看看右看看,便问:“鎏镜了?”
  “那狐狸一早就去城中戏院了。”
  沈昭无奈,“这个鎏镜也真是的。”
  话毕,她踱步而出,季萧然便问:“沈姑娘色急匆匆,只才伤好便要离开,可是有急事?”
  沈昭回望过去,既然要走了,她贪心的想多看几眼季萧然这张脸。
  她淡淡的:“我找人。”
  季萧然快步跟上,便说:“找什么人?”
  “很重要的人,他已经离开我很久了。”沈昭说着说着低下声,她真的好想好想苏砚……
  “很重要的人……可是心上人?”忽而,季萧然似笑非笑地打趣。
  “嗯。”
  季萧然又说:“那他在什么地方和你走散的?”
  “最开始的地方。”
  “最开始的地方?”季萧然狐疑,“那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事实上沈昭真的不知道,只记得鎏镜误触昆山旧神古地禁制,他们便被一股力量送到了这里。醒来时身边只有鎏镜,全然不见苏砚踪迹,找了半年也无丁点风声。
  “这样吧,明日我正好要送陆叔叔回豫州京都,我们不妨同行?”季萧然忽然说。
  沈昭便问:“可这荆州城我还未找了?”
  季萧然便说:“这样吧,你且画一幅你那心上人的肖像于我,我托云家主帮你去找,一日之内翻遍整个荆州不是问题。”
  听了这话,沈昭面色难看,便说:“可我丹青不成,恐连他五分神姿都画不出。”
  闻言,季萧然便说:“无事,你说,我来画。”
  庭前亭中,日出云岫。
  岸上丹青将成,沈昭呆着不语。
  眼前的季萧然提袖蘸墨,竹节修手信信执笔,略略弯腰作画。
  不禁,沈昭说:“你跟我那朋友非但长得一模一样,就连你们儒雅温润的气质都如出一辙。有的时候我恍惚,你和他就是一个人,可清醒时候,我又分得清你是你,他是他。”
  季萧然闻言,手头的动作一顿,他颇有兴致地问:“沈姑娘每每提及你那位叫顾听雨的朋友就伤春悲秋,可是他是你很重要之人?”
  沈昭靠着亭柱,“我也不知道他对我重不重要,可他就像个死结,绕我心头恐难再解开。”
  “那顾听雨和这画中人于你而言,孰更重要?”季萧然问她。
  她轻笑出声,“这……没有可比性。”
  “……”沉默良久,她又问:“你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来头吗?”
  “沈姑娘,你可知人在作画时是不喜被打扰的?”
  沈昭便说:“抱歉,我素不通风雅。”
  季萧然便说:“域内九州早就分崩离析。”
  沈昭也没想到季萧然会回答,便说:“愿闻其详。”
  季萧然手中笔未停,他道:“北部冀州姬家,兖州姚家早有私盟。东部青州季家,徐州柳家,扬州南宫家结成一派,对外休戚与共。西部雍州虞家、梁州项家自古姻亲不断,看似两州实则早为一州。”
  沈昭便说:“那京都豫州岂非早就被架空了?”
  季萧然顿了下,“豫州京都,昭武帝嬴垂裳早无辖九州之权,到现在仅有荆州云家支持。”
  “荆州云家?难道是因为陆大人的缘故?”沈昭猜测着问。
  “嬴垂裳和云慈安师承一人,师兄帮师弟,理所应当。”
  沈昭算是捋清楚了,敢情域内九州早就成了四个小团体,分崩离析了?
  沈昭又问:“陆大人受伤不轻,本该养伤,可明日便要启程,难道京都出事了?”
  季萧然不疾不徐没有任何感情地说:“陆大人受命游说,旨在说动七州重新效命京都豫州。陆大人出使半年,却半功未成,前日嬴垂裳急召陆大人回京,缘由……未知。”
  沈昭又问:“那你到底知不知道追杀你的那个人?”
  季萧然道:“不知道也知道。”
  “怎么说?”
  “北部冀、兖两州虽说不听王令,倒也安分守己。东部三州坐拥九州一半财力,他们是脱离豫州管控最久的,如今早就和京都分朝而立,只要京都不犯他们,他们也没必要和京都撕破脸破。”
  品着季萧然的话,沈昭又猜:“陆大人游说九州,旨在联合对抗妖族,那么你所说这五州其实并没有那么用大阵仗杀你们的理由。”
  季萧然掀眼看她,“沈姑娘猜得很对。”
  沈昭来了兴趣,便说:“那我不妨再猜猜,要杀你们的人可是来自雍、梁二州?”
  季萧然问:“原因了?”
  沈昭便说:“我斗胆猜,雍、梁二州早与妖族有勾结,他们欲借妖族之力征服九州。因此,他们怕陆大人会成功,便动用那么大阵仗来杀你们。”
  季萧然沉默着作画,沈昭知道她猜对了。
  倏尔,沈昭又问:“可为何?你作为青州季家的独子,却对来自京都的陆放如此相护?”
  季萧然笔落宣纸的声音恝然止住,他低低的:“因为一个人。”
  “什么人?”
  “和这画中人一样,他是你的心上人。陆叔叔的女儿……是同我两小无猜之人。”
  沈昭一笑,原来季萧然这般拼命是在讨好岳父啊?
  但听得竹笔入砚的声响,季萧然满意一笑,“画好了,你过来看。”
  沈昭一惊,这么快就画好了?
  沈昭走过去,但见白纸黑墨勾勒出一幅人像。不减凤眼嚣张,徒增泪痣忧郁,马尾高束,锦衣修身。
  她不禁拿起那画仔细端看,“真像。”
  季萧然却说:“沈姑娘眼光不错,你的心上人姿容绝世,而我笔力尚浅,也只能成这八分像。”
  沈昭在那画上挪不开眼,“足够了。”
  桑榆暮影已过,旰色弥漫九州。
  朱夏时节的荆州到了晚上才消些许暑气,沈昭气闷非常,即使常有软风飀飀,也压不下她心头的烦躁。
  苏砚不在荆州,又会在哪里了?
  若是在豫州还找不到他,那她该怎么办?其他的地方都找过了,豫州是最后的可能。
  竹叶潇潇,但有清亮的竹简声。循声看去,劲竹攒动的光影里,有一人坐在石桌旁。
  沈昭好奇心使然,便朝那处走近。
  “咳咳……”那个人咳嗽着,凄凉的背影因之颤动。
  沈昭便说:“大人伤未痊愈,这林下凉,大人还是快些回屋。”
  闻得声音,陆放转过身来看她,笑吟吟道:“原来是恩公。”他正要起身,沈昭忙上前又扶着陆放坐下,她也不知怎的,对眼前这个只见过两面的人总会生出亲近的怜悯心。
  她道:“大人,若要对我行礼,可真折煞我了。”
  陆放示意她坐下,他说:“此言差矣,姑娘救了我两次,怎会担不起我的礼?”
  沈昭顺势坐下,便说:“大人,我正好有事求你,若您能帮我办成,这恩情也就此抵消了。”
  陆放笑得亲和,“姑娘但说无妨。”
  “不论是荆州还是豫州,对我来说都同样陌生。我是为寻人,却路疏人淡,行事诸多不便。我是想请大人带我一同入豫州。”
  但见陆放一副忧容,放下手头的书简便问:“我午时便听萧然说姑娘在找人,可是在荆州未寻到?”
  沈昭道:“他不在荆州。”
  陆放便郑重点头,又重新拿起书简,“既如此,有沈姑娘一路同行,也是老夫的荣幸。”
  他在竹简上匆匆扫了几眼,又看着沈昭问:“沈姑娘要寻之人可是你的亲人?”
  沈昭默了一瞬,“不是亲人但更甚亲人。”
  陆放面容憔悴,淡黄的肤色一动便会扯出几道皱纹挂在眼角。湛蓝披风下的身躯瘦骨嶙峋,月色的淡光铺洒在他身上,显得他整张脸清癯干瘦,然而他只要一说话,便如冬日光,照得人心暖意惬。
  他开颜道:“寰宇九州从来漫无边际,日夜春秋亦无有穷尽,你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沈昭只觉同眼前这人说话,她心中的焦躁似被春雨润物般散了,她便说:“可我想他,担心他。”
  “我道虽不讲缘法,但我对佛理稍有涉猎。”陆放放下书简,那双水亮的眸子看着沈昭,“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世间人情可浓如胶亦可淡如水,对于情感之事,我一般劝人随缘。”
  “你说你想他,忧他,便想要立马见着他,可现实就是你偏生没有见到他。那怎么办了?”陆放盈盈一笑,“你就这么让自己整日悒着?”
  沈昭也不禁被陆放感染地笑了,“可是我心不由我,我又当如何?”
  陆放说:“一天……该干嘛干嘛。”
  “什么意思?”
  “找不到的人你永远都找不到,找得到的人或许明天你就见到了。我是想说,诸般情感随缘法,缘法到时人……你自然就见到了。”陆放说话听起来总是轻轻缓缓的,可只有入了耳才知震耳欲聋,他又说:“或许此刻你在找他,而他却躲着你不见,那凭你多大本事,你也找不到不是?又或者此刻他也在心焦地找你,那么不久的将来你们终会相见。你说你心不由你,那你又何尝懂你的心?”
  “还请大人说得明白些。”沈昭感觉此刻迷茫许久的心终于只剩一层白纱了,只要一捅破,那么她就能看见所有了。
  “你想他忧他,这就是你的心。可你的身却不随心走。”
  “怎么个身不随心走?”
  “人活一世为的是让自己无愧于心,难道姑娘除了想他忧他便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了吗?”
  陆放的话如神针定海,沈昭一愣。
  久久的,她说:“大人之言,于我醍醐灌顶。不瞒大人,来这里的半年我心思都在寻人身上,全然已忘了自己的道,身心都想着他,早就忘了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陆放又重新翻阅竹简,只淡淡地问:“那姑娘之道作何解?”
  “我少时也曾有剑指云霄的心性,可后来是非不断找上门来。在经历种种厄难后,我只想逍遥恣意地过完后半生,只求无愧于心就好,做个问心人。”
  “既要做问心人,那如今,你可问明白了。”
  “明白了。我找他,开心的找也是找,焦急的找也是找,怎么都是找,那我何不选择前者?”沈昭笑意霏霏,“这些日子我恓于寻人,终日碌碌局促,拘在惴乱里囚禁自己。如今大被大人一语点醒,真叫我觉得自己所思所想过分短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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