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二日，他们就抵达了上京。
上京不比其他的地方，虽说尹陌离一手遮天，但是京城人多眼杂，未免不必要的麻烦，自然还是乔装打扮秘密进城的。
进城之后，尹陌离带着御影雨落就去了城郊的野渡无人。
而银铃和乳母秋娘则由尹原负责暗中带入了大将军府。
郊外的野渡无人其实是郊外的一处山谷，整栋别苑占地十余亩，这里整片山头都是尹帅府的。
山谷气候温暖湿润，到处花木丛生，引山中一道灵泉滋养灌溉这些花木，灵泉蜿蜒不绝，围绕这一片山谷，山上还有一大片药田。
因此御影雨落刚踏进这里就闻到了一股药香。
尹陌离示意她可解除银狐幻象，但是必须带上面纱。
刚进入谷中，就看到谷口有一块巨大的太湖石，从上至下刻着四个字“野渡无人”。
马车再往前行，谷中种着数十余株桃、杏。如今的季节，花朵早就败了，倒是结出了婴儿拳头一般大小的果子。
穿过一道斜坡，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边正有人在汲水洗菜，井的东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行到这里两人就下了马车，步行穿过几处茅舍，就来到了“野渡无人”的正堂——杏林馆。
这里处处充满农耕气息，是典型的农家小院，并没有常见古代院落中的亭台楼阁，更多的是矮墙茅屋，竹篱茅舍，错落有致。
御影雨落四处打量，这里的建筑大都是木制的，也有几栋竹屋，分外精致小巧。
她随着尹陌离进入正堂，穆清荷得了药童们的禀报，已经在里屋相候了。
一看到尹陌离和御影雨落的身影，穆清荷立刻正襟危坐，肃声道：“贵客远道而来，辛苦了。”
尹陌离对着母亲行了一礼，自去东边第一张梨花木交椅上落座。
御影雨落略微施礼：“拜见夫人。”她吐出的气息激起了鲛纱，鲛纱清扬，漏出无限风华。
“快起来，随便坐吧！”穆清荷嘴里说着快起来，却一点儿也没站起来让一把的意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御影雨落暗忖：看来这夫人对自己的态度不甚明了啊！
御影雨落坐在西边的椅子上，立刻就有一位身着绿纱衫的小姑娘前来送茶。
“听阿离说你是南疆圣女，来到上京是打算和亲的？”穆清荷漫不经心地喝着茶。
“我……”
御影雨落刚要回答，冷不防听到尹陌离开口：“母亲，朝堂的事，你还是不要操心了。”
“朝堂的事自有你们操心，我关心的是你的终身大事。”
“母亲，你若是关心我的终身大事，还会避居在此吗？怎么不回大将军府坐镇，也好细心为我张罗一门婚事！”尹陌离语气冷漠，每一个字都直戳心窝。
“你这天煞孤星，就该孤独终老，谁要是看上你谁就倒霉了。”
御影雨落一直低着头喝茶，眼观鼻，鼻观心。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想笑，竟然呛了口茶：“咳咳咳咳！”
尹陌离一记眼风扫过去，御影雨落立即止住了咳嗽。
穆清荷放过尹陌离，转头又向御影雨落打探“终身大事”。
御影雨落心知面前这一位是尹帅亲母，也是皇帝亲封的一品颜华夫人，自然不敢怠慢。
原本就谨慎应对着，也不敢过分打量穆清荷，只是听声音觉得这是一个颇有手段的女人，竟然能够生怼尹陌离，再细细一瞧，只见穆清荷容颜淑丽，保养得宜，似乎看起来才四十不到，比尹陌离大不了几岁，难怪蔺谦三十年来年年不忘。
不知道自己这么大岁数的时候会不会依然能够保持容颜，有机会倒是要好好讨教一番。
御影雨落微微一笑：“我上京之事，全凭尹帅做主。”
“女人的一生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怎么能任凭他人做主呢，他又不是你的谁。”穆清荷转了转眼珠，“难道你们已经？”
话音未落，尹陌离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压在紫檀木桌上：“母亲何必问东问西，她只是暂住这边，犯不着套话。有这闲工夫，西城江屠夫家闺女的疑难杂症早就被你治好了？”
“嘿，你这是看不起你娘的医术？三天前那姑娘就被我医好了，还用你来多嘴。”穆清荷气得皱了眉头。
原本只是关心关心自己这老大不小快三十的大儿子，没想到竟然被他嫌弃了。
“母亲既然见过了南疆圣女的真容，还希望好好保守秘密，等过几天我自会安排人过来教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舞。”尹陌离说完就想离开。
“刚来就想走，也不陪我吃顿饭？”穆清荷气急，忍不住摔了茶盏。
“你若是想要人陪你吃，大可以回将军府，陌寒天天陪您用膳。”尹陌离起身，直接快步走向门口。
御影雨落原本还在开心吃瓜，没料到尹陌离竟然有一个能降住他的妈，一看尹陌离要走，连忙站起来：“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就住在凌云渚，明日我会命尹原带教习师傅过来教你才艺。”尹陌离停下脚步。
“还要学才艺？”御影雨落惊了。
你当我是卖艺的吗？
“你真以为光凭一张脸就能横行天下了？”尹陌离嗤笑，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尹陌离的身影消失后，御影雨落方才回神。
这该死的家伙，竟然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了！
“御影姑娘，你真的愿意为了这臭小子和亲吗？”穆清荷叹了口气。
穆清荷突然发问，御影雨落一时没明白：“夫人想说什么？”
“这小子常年征战沙场，刀剑无眼，虽说当了什么大元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皇上如今掌权了，也日渐开始对付他了。若是他不早早熄了这争名夺利的心，怕是没有善终啊！”穆清荷似是很忧伤，眉眼间添了一缕哀愁。
御影雨落沉吟着，不敢开口。
这穆清荷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若是不嫌弃，不如就嫁给他，成家之后，他也就不再会上战场杀敌了。”穆清荷上前一步拉住了御影雨落的手。
“夫人，这……”御影雨落惊呆了，这夫人怎么还开始乱点鸳鸯谱了。
谁嫁给尹陌离都可能，唯独她不行。
她傻吗？
没见过尹陌离的冷酷无情也就罢了，都见识过他的真面目了，她会那么傻一头跳进去？
别了别了，小命比较重要！
她就做一个尹陌离手底下的工具人，听话的工具人，说不定还能保命。
“御影姑娘别急，我也不是让你现在就嫁给他，等你们……”穆清荷还在坚持不懈地牵着红线。
“夫人，你误会了。”御影雨落高声打断了穆清荷。
“不知夫人是否知晓我推迟上京的缘故？”
御影雨落眼眸炯炯，即使在室内也如星辰一般璀璨耀眼，连穆清荷也看呆了，怔怔地摇了摇头。
御影雨落默了半晌，望了一眼四周站立的婢女和洒扫的药童。
穆清荷会意，挥手屏退了左右。
御影雨落悄悄凑到穆清荷耳边：“我早已怀孕产女，不适合再嫁为人妇了。”
她知古代对于女子清白一事最为看重，在南疆的时候尹陌离本意是想送她进宫，但是没料到她失了清白，又如何能够入宫伺候君王，这是犯的欺君之罪，要杀头的。
如今来到上京想必是借她之手，既可以多一股南疆的势力，又可搅乱上京这一池浑水。
借机周旋于各处达官贵人、文臣武将之处，收集一些重要信息。
这才想着让她学一些才艺，好融入这大祁的高门贵阀，不至于拿现代思想做一些杀头的事情。
穆清荷没料到御影雨落已经是生了孩子的人，一时惊讶地张大了嘴。
“尹帅本意是将我送进皇宫，让我在皇帝面前多为她美言几句。如今只怕皇宫是不用入了，应该是在上京各处为他打探消息吧！以色事他人，能有几日好！”御影雨落似是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无奈地低叹了一声。
“你说他让你来上京和亲原本是想进皇宫的？”穆清荷一时沉吟半晌，“他到底想干什么？”似是怒极，后半句话还带了颤音。
“尹帅的想法，又怎么会轻易告诉我呢？”御影雨落微微一笑。
“唉，这孩子从小心思深，谁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我只是想着你若在他的身边，倒是能帮我看着他，别让他做出什么傻事。”穆清荷眼里的无奈都快溢出来了。
“尹帅行事不是我能够左右的。”御影雨落很了解自己的地位，绝不敢胡思乱想。
“就怕将来……”穆清荷欲言又止，“罢了，我也管不了他。”
御影雨落默然，尹陌离是天生的王者，怎么可能会有人管住他呢！
“只是可惜了，我原本以为你来上京途中突发疾病，转去梅庄，是他关心你的表现。又特地找个相似之人冒充你留在这里，不让人知晓你的具体动向，是因为他担心你名誉有损，看来是我想多了。”穆清荷说着竟暗中拉住了御影雨落的手腕，把了把脉，果然元阴已失。
“我的身份的确不能暴露，”御影雨落点了点头，“所以去梅庄时，我都是幻成男子的，而且久居厢房，从不随意走动，几乎无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那你的孩子呢，怎么没有一起过来。”穆清荷问道。
“我的孩子，在……在……大将军府，尹帅说他会亲自照顾的。”御影雨落语气低落。
穆清荷自然也听出来了，哪有刚出生的孩子就离开母亲的，不就是以孩子为要挟让御影雨落为他所用！
“倒是我误会你了，你别难过，过两天咱们一起去大将军府，我出面帮你把孩子要过来。”穆清荷温柔地拍了拍御影雨落的手。
“夫人愿意出面，那是最好了，只怕尹帅这人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御影雨落略略扯了个笑容。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穆清荷也知道尹陌离的脾气，怕是不好办，只能暂时安慰御影雨落。
晚饭时，穆清荷特地安排和御影雨落一起用膳，怕御影雨落舟车劳顿，所以桌上的饭菜全是好消化的。
绿豆粳米粥，芙蓉豆腐、鳝丝羹、小炒鲜蘑，还有一叠腐乳焖的火腿，味道还不错，所以御影雨落吃得比较多。
穆清荷见到御影雨落吃得较多，笑眯眯地命人备茶。
御影雨落一看这茶叶和梅庄喝的茶叶倒是同一种，想起了蔺谦，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还在想着你女儿吗？”穆清荷笑着问道，“有乳母在那，应该能够照顾好她的，回头我命人给尹原传话，让他好好照顾孩子。”
“谢谢夫人。”御影雨落倒是没想到穆清荷倒是个善心的人，比尹陌离好很多倍。
“对了，你之前去了梅庄休养，可见到我师弟蔺谦？”穆清荷笑着问。
御影雨落抬头，眼眸中都是惊讶，原来尹陌离并没有把梅庄的事情告诉穆清荷。
“蔺神医他……”御影雨落迟疑着，“他……”
“他怎么了？”穆清荷奇道。
“夫人，尹帅他没跟你说吗？”御影雨落低声问道。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似乎感受到了御影雨落的反常，穆清荷再三追问。
“他……为了救我，已经……已经死了。”御影雨落低着头抹了抹眼泪，断断续续地说，每说一个字那一晚的一切都像在凌迟他。
之前杨晨杨夜死的时候，只是觉得失落，可是蔺谦的死的确是让她心生痛悔，直到现在心里还闷着一口气。
“你说什么？”穆清荷乍闻噩耗，心神皆震，只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凉意自尾椎骨而上，竟冲上百会穴，扑簌簌抖个不停，整个人似要栽倒一般。
御影雨落急忙扑上去扶住，痛声道：“那天是我离开的日子，梅庄的叛徒槲寄生勾结东瀛盗匪，毁了护庄大阵，又放火烧山。蔺神医让霜禽将我带走，等我回去的时候，他们……他们已经被……被烧死了。”
但见穆清荷眼里滚落一颗颗泪珠，整个人若非有御影雨落扶着，势必要倒下了。即使如此，也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人倚靠在御影雨落的身上。
“他……临死前有没有说些什么？”穆清荷抹了抹眼泪，啜泣道。
“我当时被他打晕了，没听到他的遗言。”御影雨落默了默又说道，“我的侍女聃聃是最后和他在一起的，只是现在聃聃也失踪了，尹陌离还在帮我找她。”
“不过我这里有蔺神医的遗物。”说着御影雨落翻出了衣袖，将手背上的梅花小箭接下来，递给穆清荷。
穆清荷接过，细细地摩挲了片刻，又还给了御影雨落。
“想不到，那年一别，竟是相见无期。”穆清荷擦了擦眼角，“蔺谦的事，终究是我对不起他。”
“夫人，这怎么能怪你呢，那次尹陌离被困六极阵，我无意中杀了六极阵的主持人竹野太郎，所以竹野太郎的父亲才会进攻梅庄，说到底是我的错。”御影雨落哽咽道。
随即御影雨落就将梅庄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穆清荷。
“发生这么多事，陌离一句话都未和我说。“穆清荷此时已经接受了蔺谦的死讯，只是心中悲痛，不免将责任怪罪在尹陌离身上。
“尹帅许是怕您伤心，才刻意隐瞒的。”御影雨落辩解道。
“陌离自小冷心冷情，别看蔺谦是他师叔，也未必能得他一顾。”穆清荷摇了摇头，起身离开了饭厅，独自一人走去屋外，身影萧瑟。
空山冷月，分外寂寂。
御影雨落叹了口气，当日她曾发下誓言，势必要为蔺谦报仇。
如今她在上京人生地不熟的，这报仇之言也不知道何时才能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