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白首之约

  “都是废物!”
  康熙一脚踹倒了跪在最前头的太医院院正,暴怒得像一头随时都要扑上去撕碎敌人的狮子。
  他这些年愈发修身养性,已经许久不曾这般动怒过了。
  因为他一直记得,自己和佟若雪的白首之约。
  因此格外注意养生。
  就是怕自己的身体早早垮掉,独留表妹一个人在世上踽踽独行。
  可是到头来,世事皆无常。
  谁能想到,竟然会是雪儿要先离开自己了。
  康熙只觉得仿若在梦中。
  一切都恍惚极了。
  从听见太医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开始,他就仿佛灵魂离体了。
  “皇阿玛,您息怒。”
  刚从屋内走出来的保成也红着眼眶,却还是得忍着巨大的悲痛,劝说着:“您忘了吗?太医说您最忌大悲大怒。”
  可惜没有一点效果。
  无奈之下,保成只能使出了杀手锏,他咬咬牙,狠心道:“您也不想皇额娘走得不安心吧。”
  脑海中一片空茫的康熙被这一句话唤醒了神智。
  他眼底泛着血意,好似看着仇人般瞪着保成,一字一句道:“谁叫你胡说八道的?”
  “把话收回去。”
  “你皇额娘好得很,倘若让朕再听见有人胡言乱语,格杀勿论!”
  他这副拒不接受现实的样子,让其他人看了都觉得胆战心惊。
  “表哥。”
  屋内传来佟若雪虚弱极了的声音。
  倘若不仔细听,怕是很容易就忽略过去了。
  偏偏康熙就跟装了雷达似的,耳朵灵敏得很,迅速应道:“雪儿别急,我马上就进去。”
  这边话音刚落,就转过身,平静地吩咐着:“传朕旨意,所有人跪在承乾宫外为皇后念经祈福。”
  保成嘴唇动了动,低垂着眉眼应道:“是。”
  康熙大跨步进了内间,一秒变脸。
  带着温和的笑意,第一次不顾刻在骨子里的礼仪,顺势坐在了脚踏上,拉住佟若雪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仿佛情人间的低语:“身子乏不乏?你这一觉睡了好久,都把我给担心坏了。”
  佟若雪勉强忍住嗓子间的痒意,笑着认了错:“是我不好,让玄烨担心了。”
  两个人都装作再正常不过的态度,看上去和平常相处无异。
  实际上,那份伤痛,一直萦绕在康熙身边。
  佟若雪忽然眼前一黑,就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她知道自己挺不过去这一关了。
  有些话,该交代还是得说出口的。
  “表哥,我已经叮嘱过保成和胤禛了,”佟若雪目光深情,一点一点把康熙的外貌描绘下来:“让他们万事都以你的身体为重。”
  康熙眼眶的泪猛然落了下来,他一把抹掉,哽咽着拒绝:“我不要,我不要……”
  像极了无能为力的小孩子。
  “你既然放心不下,为何不亲自管着我。”
  康熙紧紧握住佟若雪的手,字字句句皆是恳求。
  这一刻,他只觉得绝望。
  帝王又如何?还不是连自己心爱之人都留不住。
  他起身,把人抱进怀里,像极了圈住珍宝的巨龙。
  佟若雪温柔地替他擦去眼泪,仿佛病痛折磨根本不存在,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
  “玄烨,对不住,答应陪你一起去看扬州三月的烟花,我可能要失约啦。”
  “玄烨。”
  “嗯,我在。”
  “你要照顾好自己,答应我的事情不能言而无信哦。”
  “我,我知道了。”
  “玄烨。”
  “你说。”
  “我这一生,再没有任何遗憾了。”
  佟若雪最后一句话是康熙贴在她嘴边才听见的。
  他听完之后,怀里的人就再没有任何声息了。
  “雪儿,你别睡了,再过几天,承乾宫的桃花就要开了。”
  “你不是最喜欢漫天飞舞的桃花雨了吗?”
  “到时候我亲自替你摇树好不好?”
  康熙坐在床上,把佟若雪抱进怀里,双臂渐渐用力,越抱越紧。
  “雪儿,不要留我一个人。”
  他一直说个不停,好像怀里的人会突然回他一句。
  直到屋外保成听不见任何动静,感觉不对后闯了进来,才发现皇额娘已经……
  “皇阿玛,您要节哀,”保成也觉得语言在此刻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但是却又不得不说:“早日让皇额娘入土为安吧。”
  康熙就跟没听见似的。
  抱着人不撒手。
  保成怎么劝说,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无奈之下,他只能让太医给开了安神香。
  点上之后,精神早就垮了的康熙,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即使这样,他在昏睡中,也不肯放开怀里的那个人。
  保成已经无计可施了。
  他又不忍心伤到皇阿玛或是皇额娘任何一个人。
  因此只能暂时这样僵持着。
  直到第二日,康熙自己醒了过来。
  他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仿佛昨日那个痛苦到极致的人根本不是他。
  这样的平静,让人愈发不安。
  “皇阿玛,”保成斟酌着话语:“皇额娘的……该如何安置呢?”
  他甚至不敢提起那两个字。
  生怕触碰到他皇父那岌岌可危的脆弱神经。
  “把棺椁打造成两个人的,其他的,就比照元后的来吧。”
  康熙沉默了半天,才正常地说了话。
  保成总算是松了口气。
  “是,儿臣这就安排下去。”
  他心知肚明皇阿玛的想法,因此根本不做劝说。
  哪怕他的亲生额娘,是皇阿玛的第一位皇后。
  动物世界里,失去了伴侣的孤狼,是极度危险的。
  没有人头铁到敢在这个时候去上谏。
  哪怕双人棺椁根本不符合祖制。
  谁让太上皇非想和太上皇后生同衾,亡同椁呢?
  这比让前朝后宫都每天抄写佛经强太多了好吗?
  天知道他们这段时间怎么熬下来的。
  白天跪在青石板上大哭特哭。
  哭得还要情真意切,才能彰显出自己的用心来。
  晚上回去还不得消停。
  太上皇说了,既然大家都觉得太上皇后人好,那就多费点心思,替太上皇后抄写一些经书,为她祈福。
  连轴转下来,病倒了一大片。
  可惜没有人敢抱怨。
  没看见皇上自己都身先士卒在做了吗?
  太子登基的第十五年,康熙突然病倒了。
  其实自从佟若雪逝世以后,他的身体就不太好。
  如果不是胤禛他们拿着皇额娘留下来的话来劝说,康熙的身体恐怕垮得更早。
  或许,失去了伴侣的比翼鸟,强留也是留不住的。
  康熙没有什么好嘱咐的了。
  他只留下一句:“你们都是好孩子,只盼你们兄弟日后也如现在这般互相扶持就好。”
  而后,不等人回话,自己露出来了一个释然的笑,似乎还带着几分期待。
  只留下最后一句话飘散在风中:“雪儿,等等我,我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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