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罗明俊其人
接风宴吃到晚上九点多才散，连心想留下来帮着收拾残局，李宝林却推出自行车来催她们姐儿俩，“不用你管，天太晚了我送你们回家。”
李宝林喝酒喝到脸通红，他小儿子李威怕他路上酒劲儿上来再摔沟里去，就提出自己送姐儿俩回去，于是李宝林欣慰地放手了。
王金枝躲开老褶子打包了两饭盒的菜又装了几个馒头，一股脑全塞进连玉书包里，“明天早起热一热吃。”
连心只让李威送到二院门口就让他回去了，后边的路都有路灯，大马路上也有不少人呢，没啥好怕的。
李威走后姐儿俩一商量还是觉得得先去医院看看小叫花子醒没醒，也不知道佟哥在医院一下午吃上饭没有。
进病房一看，小叫花子果真醒了，佟卫东不知从哪儿弄了个搪瓷缸，正一勺一勺喂小叫花子喝粥，神色间有点不耐烦的意思。
小叫花子第一眼看见连心就激动到双眼通红，嘴巴张合几次，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然后他才看见连玉，觉得连玉看他的眼神有点凶，又有点审视的意味，怕自己讨她的嫌，连忙垂下头去。
佟卫东一见连心就把搪瓷缸塞她手里，“快快快，这活儿得你来，我这急性子人干不了这么磨叽的活儿。”说完站起来给连心腾位置，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这一下午差点没憋死我，我出去放个风。”
“佟哥，吃饭没？”连玉笑呵呵地朝佟卫东晃晃手里的书包，“有打包的熏肠跟猪肉炖粉条，还有馒头。”
佟卫扬手比划了一下，“留着，我抽完这根烟就回来。”
看来真没顾上吃饭。
小叫花子输液针扎在右手上，怪不得要人喂粥喝。连心看一看搪瓷缸里剩多一半的小米粥，回头对连玉说：“把猪肉炖粉条给我拨点儿，这清汤寡水的多没滋味儿。”
隔壁床婶子忙拦下她们，“人家大夫说了，这小孩儿饿太久了胃不好消化，得吃两天流食让他适应适应，一点油星儿都不让他沾。”
“那就没办法了，”连玉把饭盒和馒头都拿出来摆在床头柜上，对小叫花子说：“一会儿佟哥吃着你看着，哈喇子配粥吧。”
说完她还把饭盒盖儿打开了，阵阵肉香扑面而来，连心眼见小叫花子吞下两口口水后才撇开眼睛。
“多大了还欺负小孩儿。”连心瞪连玉一眼，伸手又把饭盒盖扣上，转回身舀一勺粥喂小孩儿，“慢点儿，喝到嘴里嚼一嚼再咽。”
小孩儿明显不好意思脸红了，吭吭唧唧半天才咽下去一口粥，然后哑着嗓子对连心说：“我自己喝吧。”
“有点烫。”连心躲过他伸过来的左手，继续一勺一勺喂他喝。
佟卫东抽烟回来才叮嘱连心：“别都喂给他，大夫不让多吃，一半就差不多了。”
连心晃一晃搪瓷缸示意他说晚了，三分之二已经进肚子里了。
佟卫东皱起眉毛吓唬他：“我看你肚子撑破了怎么办！”
连玉殷勤地帮佟卫东打开饭盒摆好筷子，然后坐一边儿跟他唠嗑。
“佟哥今年二十几了？结婚没有？”
“32，怎么着？你要给我做媒啊？”
“哎呀，真看不出来，我一直以为你也就二十多岁呢，都三十二了？那你家孩子在哪儿上幼儿园啊？”
佟卫东把切片熏肠夹在掰开的馒头里吃，闻言看一眼病床上的小叫花子，再看连玉就觉得挺有意思，小丫头片子在这儿跟他耍心眼儿呢。
“我儿子才三岁，他妈舍不得送他去幼儿园，在家自己带着呢。你天天在院里晃悠没听见过他们说话？”佟卫东笑着反问。
连玉失望至极，撇撇嘴说没听见过。
佟卫东转头去问小叫花子：“你救命恩人也来了，这回该说话了吧？”
好家伙，眼睛一睁开看见他就跟看见鬼似的，紧张地直往被窝里钻。要不是大夫刚好进来还真安抚不住他。就算是大夫问他姓名他也照样不说，只在问他要不要吃东西的时候点过几下头。
小叫花子听见佟卫东的话不安地挪一挪屁|股，不自觉地往连心那边靠了靠。佟卫东一个馒头都下肚了他才沙哑着嗓音说出自己名字：“罗明俊，我叫罗明俊。”
“今年几岁？”连玉问他，也不知道孤儿院收不收他这么大的小孩儿。
“十四。”罗明俊喃喃回答道。
“你十四？！”佟卫东和连玉震惊地异口同声。
他这体重佟卫东是亲手抱过的，根本就没有十四岁小男孩儿该有的分量。而连玉则是万分不敢相信，明明他看起来跟十岁的王鹏身高差不多，怎么就十四了？
“没说谎？”她还是不敢相信。
“天、天打五雷轰。”罗明俊举起右手向天发誓。
连心把他举起来的右手放回被子里，摸了摸他剃到只剩一层青茬的头皮，“不用发誓，我相信。成天饿着在垃圾堆里刨食吃，哪有营养长肉长个子。”
佟卫东点头说也对，“那你家在哪儿？家里大人呢？”
罗明俊小小声说了个南方的地名，然后又不言语了。
佟卫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爹妈来北方弹棉花，你跟着来的？”
罗明俊小心地抬头看连心一眼，然后点点头。
这回轮到佟卫东不说话了。连玉心急，扒着他问：“咋了佟哥？弹棉花有啥不对劲吗？”
佟卫东点一点罗明俊，“你问他自己，是爹妈在这儿超生的他，还是爹妈把他卖了他自己偷跑出来的。”
罗明俊急了，坐直身体一把抓住连心的袖子，语无伦次地解释起来。
他妈跟后爸结婚的时候罗明俊已经十岁了。后爸有个跟他一样大的女儿，还想要个亲生儿子。家里一穷二白连堵墙都没有，又怕村委会上门抓人绝育，于是夫妻俩就学着老乡们背起包袱来北方弹棉花为业，主要目的还是想生个儿子。
路上后爸的女儿走丢了，他妈就叫他手脚勤快点，多帮后爸干活，长大后好好孝顺后爸。来到利木县没多久他妈就怀上了，一家三口在小章家村租房住下来。白天他和后爸在各村沿街吆喝弹棉花，他妈留在家里做棉胎给他们出去卖。
他妈还有一个月就要生的时候派出所来给租房户办暂住证，吓得他后爸卷了包袱牵起他妈的手就跑。临走前告诉他守着家里的棉胎和工具，等警察走了他们就回来。
然后他们再也没回来。
那年罗明俊十一岁，靠着房东儿媳妇和左右邻居的接济好歹过了大半年不愁吃穿的日子。翻过年小章家村最后两排平房也被征收了，罗明俊彻底无家可归，抱着两床棉胎流落街头。
到今天为止他已经流浪两年多了。
佟卫东听后不置可否，忽然想起那个跑了的哑巴，就问罗明俊：“那个哑巴又是你什么人？”
罗明俊说哑巴跟他住在同一根水泥管里，两个人搭伙讨生活。
连玉听后彻底死心，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光杆司令，还不如三无人员呢。三无人员好歹还可以送去孤儿院，他则是父母健在只是找不到而已，孤儿院是不会收他这种人的。
连玉一口接一口的叹气。罗明俊一见她这表情和语气就怕得很，抓着连心的那只手更加用力，生怕连心甩脱一样。
连心轻拍他的胳膊，问他：“那这两年，你除了帮人推车上坡还干过什么别的？”
罗明俊的头深深埋了下去。
佟卫东似笑非笑地接过话茬，“你不说我也知道。”
水泥管那一片儿作为盲流子的聚集地不是一年两年了，明面上归铁路公安局管辖，私底下却是所谓的丐帮说的算。去年初丐帮出现两个后起之秀——猴儿六跟鬼老七，俩人挺有脑子，把附近的盲流子团结起来给丐帮打工。年纪小的去火车站要饭，年纪大的教给他们“手艺”去人多的地方摸包儿。也有换着来的，全看个人天分。
“听说最近他们还跟血站搭上线儿了，100毫升血能卖上千块，还得提前预约。”佟卫东轻描淡写地说。
连心听完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扯罗明俊的衣袖。医院宽大的病号服衬得身形瘦小的罗明俊越加单薄，连心只是轻轻一推就将衣袖推到罗明俊的手肘。
只见他肘弯处明晃晃落着三个针眼，显见是有些日子了，针眼处的淤青已经消散，只在皮肤上留下三个即将愈合的出血点。
“他们拉你去卖过三回血了？”连心轻声问，像是生怕声音大一点就会弄疼他一样。
罗明俊摇摇头，“两回，第一回是验血型。”说完他把袖子扯下去盖住手肘，又小声加了一句，“血站说我是o型血，万能的。”
连心的心脏仿佛被针尖扎了一下。
就连一直看罗明俊不太顺眼的连玉听完他的话都沉默着转身看向窗外。
这世上既然有人在黄莲水里过日子，就必然有人像酱菜店里的擦桌布一样尝尽辛酸。谁也不用心疼谁，都是泥菩萨过江。
然而此时此刻，连玉透过反光的窗玻璃看见连心的目光，知道她家这尊泥菩萨动了善心。
佟卫东出声打断大家伙的沉默，“你今晚自己在医院行不行？我们仨都有家有口的，晚上得回去照应。”
他还有妻儿在家，连心明天天不亮就得去郑爸的肉铺进肉，连玉还得上学。
没一个闲人。
罗明俊懂事地点点头，一一感谢道：“谢谢两个姐姐，还有佟哥，我自己能行。”
佟卫东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连玉跟在他身后，连心给罗明俊掖了掖被子才走。走到病房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小孩儿睁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见她回头立刻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还伸出手来跟她摇了摇。
捷达一路驶向家的方向，佟卫东率先开口，“小屁崽子估计想跑。”
连玉扒着车座问他：“你咋看出来他想跑的？”
“傻丫头这还用看吗？你信不信那哑巴今晚就得找他去，搞不好这会儿已经把他领跑了。”佟卫东轻呲一声。
连玉立刻就急了，“他跑了那咱的钱找谁要去？佟哥你都清楚咋还走啊？！咱赶快掉头兴许还来得及！”
佟卫东八风不动，稳稳地摸他的方向盘。
连心这时开口说道：“他想走就让他走。”
捷达车在十字路口缓缓刹车，前面是红灯，旁边不远处坡下就是一片片水泥管。夜色笼罩下，水泥管间的空地上燃起处处篝火，火光中不时有人影穿梭来回。
连心把车窗摇下来，隐隐地从篝火方向传来放浪的笑声，有人在大叫，有人在火光中跳大神一样起舞，有人不停地把钢筋用力砸向水泥管。
汽车启动，连心把车窗摇上去。
第二天一早连心从农贸市场回家时已经七点了，连玉还睡得像猪一样。前一天过得太惊心动魄，消耗了她不小的精力，回到家被子一盖就开始呼呼大睡，眼看七点半的早自习就要迟到。
郑琳琳昨晚回宝泉村住了一夜，今早学校都没去就直接来找连玉，顺便接手了叫醒服务。连心都顾不上问郑琳琳吃没吃早饭，手脚利索地把昨天带回来的馒头切丁，然后下锅跟鸡蛋一起炒，出锅时撒一把葱花就是满满两碗炒馒头块。
自从搬到清河村这个房子里来，连心每天去农贸市场都要顺便带一斤牛奶回来给家里两个小丫头补身体。尤其是连玉，天天嚷嚷自己不长个儿，让她喝牛奶她还嫌费钱，每天必须得有人盯着才行。
两个小丫头火急火燎地吃完饭拎起书包就跑，离早自习就差十分钟，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连心把她们俩剩下的炒馒头当早饭吃了。刚吃完佟卫东就站在前院的后窗户那里叫她，“去看看那个小屁崽子跑没跑？”
连心点头答应，换身衣服上了佟卫东的车。
住院处今天不知道为啥人特别多。连心和佟卫东挤挤插插推开病房门一看，罗明俊的病床上没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尾。
床头柜上放着昨天连心喂他喝粥的那个搪瓷缸，佟卫东拿起来看了看，“还给洗了。”
病房里这会儿没人，连心觉得没必要在佟卫东面前掩饰自己的失望，“我还以为他不能走呢。”
佟卫东长叹一声：“不瞒你说我也觉得这小屁崽子看着像个有良心的，比那个哑巴强。”
不然他昨夜也不会非得回家不可。既是试探，也是给他的机会。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这个缸子……”
佟卫东的话还没说完，罗明俊怯怯的声音在病房门口响起：“姐，哥，你们来啦！”
连心回头，就见罗明俊一手抱着昨天给他擦身的洗脸盆，另一只手正在用袖子擦脸。
昨天给他擦过身的毛巾被连玉以太脏了为由当垃圾扔了。
得给他买一条新毛巾，连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