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旧日谈(七十三)

  赵家一夜之间家毁人亡,无数家财倾然消散。
  半仙道长临死之前人在祭坛端坐,见蒙面之人脚步轻缓蓄势围拢,不急不躁,只长叹指天。
  “天意如此,早知今日有这一劫,但死亦无悔,才当得上来人间一趟。”
  说罢,他施下最后一道符咒,金光在黑夜耀眼夺目,凭空飞去落入天际,随后很快落到了正在经历雷刑的小蝶儿身上。
  半仙道长的最后一道符咒,成功帮助了小蝶儿完成恢复本体的任务,而他本人被半身截断,死无全尸。
  小蝶儿恢复本体的第一件事就是赶赴战场,然而那时候已经晚了。
  敌军已经冲进庄村,一帮因为种种原因停留在庄村的村民被敌军烧杀抢掠,宛如人间地狱。
  李嫂就是这个时候死的。
  敌军抓了一个黄花小姑娘,拽着人头发像拎畜牲一样从屋里拽到门口,李嫂气得不行,拿铁锹打他们,想把那小姑娘救下来。
  可铁锹怎么可能敌得过枪支炮弹,敌军把她绑起来,拿她当活靶子练枪,子弹个个不击中要害,活生生将李嫂折磨死的。
  曾经平静美好的庄村霎时间硝烟滚滚,人们的尖叫求饶,和敌军的肆笑残暴谱写成一首人间炼狱的奏歌。
  小蝶儿双眼通红地用尽了所有的法力,带着残余的部队,杀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到后来小蝶儿已经有些杀疯了。她是自然修炼化成的精怪,若不染血腥杀孽,很快便能修得大道。
  可她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种的恨意。小蝶姐姐的死,赵家和庄村的死,一桩桩一件件,都像一座大山压在她心口处。
  每当那些人的血液在眼前飙溅,每当他们的生命流逝于掌中,她胸口死一般的压抑才会略微舒缓,随后便陷入更沉重的死寂。
  像是一场无药可医的发泄。
  彼时云卷如墨,雷电穿梭云层。轰隆隆的轰鸣中,不知是在提醒小蝶儿,还是在为她的杀戮助兴。
  到后来她已经杀的全身通红,唯独那双眸子清冷泠泠,像这场姗姗来迟的雨,冰冷浸透整个庄村。
  她后知后觉地听见其他士兵的微弱欢呼,松开手里那个被她杀死的敌军。少女仰头,感觉甘霖从茫茫夜空滴落,雨水平息了庄村四处燃起的烈火,也让那颗被杀戮蒙蔽的心平息了一些。
  欢呼是一时的,寂灭却犹如一世。
  雨水落入地面,冲刷鲜血,冲刷尸体,冲刷千疮百孔的战场,冲刷残骸和依然活着的人。
  小蝶儿感到一瞬的茫然。
  像个失去所有,手心再无一物的幼童。
  可幼童痛苦了,难受了,他会哭。
  小蝶儿不会。
  一颗枯槁的心是挤不出半分眼泪的。
  雨停歇后,小蝶儿带着仅剩不多的人收拾残局。李嫂的尸体被她放下来,她看着那个泼辣精炼的女人被折磨得面无表情,默默替她闭上了死不瞑目的眼睛。
  远处有人走过来。
  赵家小少爷一改从前病态却雍容的模样,浑身狼狈,唯独一双眼睛撑着最后的亮光。
  他身后背了个尸体,他的身子骨一向弱,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带着这具尸体硬生生走过来的。
  “我娘子的家人还在吗?”
  他说话时喉咙沙哑,仿佛被染上了一层土沙。
  良久,小蝶儿舔了舔干涩的唇瓣,轻声说道:“不在这儿。似乎提前离开了庄村。”
  一向被人认为活不过二十五岁的赵家小少爷竟是赵家那场屠门残局中唯一的幸存者。
  他亲眼见证着那些本该活的比他长久的亲人挚爱,死在了自己前面。
  “这样吗?至少是还活着。我娘子若是知道,大约会高兴一些。”
  他把张家姐姐的尸体放到地上,拿出随身带着的手绢,轻轻擦拭她的脸庞。
  赵家小少爷浑身染尘带土,但张家姐姐的脸庞却是白净如初。赵家小少爷替她擦完脸,苍白面容难得露出一丝轻浅笑意。
  “还像从前那么好看,娘子。”
  赵家灭门的那晚,张家姐姐一把打昏赵家小少爷,将最后生的希望留给了他。
  他在密道幽幽转醒,推开密道,杀戮已经停歇了。
  他们找不到赵家小少爷,但也认为一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构不成什么威胁,于是撒手撤退。
  他失魂落魄的爬到张家姐姐的尸体旁,轻抚她沾血的面容,仓皇的抽出她手间紧握的帕子,低头替她擦拭干净面容。
  那是她进门那天他送给她的。就如她的盖头一样,上面绣了龙凤呈祥。
  那时少女刚进门,对传闻中的赵家小少爷不满至极,又觉得自己婚姻可怜,泪珠断了线似的掉个不停。
  赵家小少爷撩开她红盖头,便瞧见了她哭肿了的漂亮眼睛。
  而张家姐姐也看见灼灼烛光中,少年苍白病弱的面容。
  赵家小少爷不气不恼,轻柔地帮她擦眼泪,对她说若是不满意,择日寻个好时机,两人和离便是。
  “原是我家里的那位道长说你我八字相合,能帮我渡过致命难关,想来也是无稽之谈。”
  “你放心,若你不愿,我绝不勉强,”
  他将手帕递给她,承诺只要她在赵家一天,绝不会让人欺负了她。
  在家中不受重视,从未被人温柔以待的少女,愣愣的接过了“龙凤呈祥”的帕子。
  后来两人情意相投,偶尔会提起新婚夜那天的事,张家姐姐惯会天真浪漫的抱住病弱少年,假嗔道:
  “你看你看,幸亏我冰雪聪明,没有草草答应同你和离,不然你该错过一个多好的娘子啊。”
  少年只觉得心胸滚烫,握住她的手,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
  “娘子说的对极了。”
  不嫌弃他病重,愿意陪着他,温暖他,因为有她,这密密麻麻的无望生活终于有了生机。
  他有一个多好的娘子。
  他多喜欢他的娘子啊。
  那晚临别,昏迷前他见到女子眼含水雾,依依不舍,万分眷恋。
  “相公,你下辈子早点找到我好不好?这样我就能更早一点和你在一起了。”
  不论你是否还如今世一般病弱缠身,不论你是否还有如今世一般的家财万贯。
  秋月春花,夏荷冬雪。
  请你再一次紧紧牵住我的手,从年少走到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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