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点红妆

  到家了,沙琪玛老远就闻着味儿起来了,在他到达门口的同时叼住门把手,开了门。
  “你好,沙琪玛。”别西卜搓搓它的脑袋。一进门,就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气,就像有一群刚在沙漠上飞奔完两个小沙丘的骆驼扑了上来一样,一时有些喘不上气。
  “我有干活的说。”它吐着舌头,用鼻子拱来它的小碗。另外两只羊驼也凑了上来,咩咩叫唤。
  “谢谢,我去给你们——”别西卜正要给它们弄饼干,却发现碗里还有一点,字面意思长的一个点的绿色,碗的边缘还有一些面糊糊,显然是菠菜饼干团子。
  它们可没那能耐撕包装。别西卜检查了下饼干的库存,又见锅子还泡着水,盆子和厨具洗好了,搭在毛巾上,还没擦。
  包装纸像小被子一样叠得好好的,上面还用一块小石头压着。边上还有一碗团子,里面有四只,插着一朵黑色的小花,点缀着黑灰,倒像是芝麻。
  “约书娅……”他望向了楼上,很安静。
  “她下来过了。”沙琪玛举起蹄子指指自己的耳朵,上面戴着恰好合适的耳套,咧嘴笑了,“她好可爱。”
  真的头一次觉得那个小姑娘这么讨人喜欢。
  “她情况怎么样?”别西卜刷洗起了剩下的东西,把那剩下的那碗放在火堆边上温热。
  “还是很虚弱的样子,但她笑得很开心,一直在自言自语。”
  它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番当时的场景。
  下午,第三次添柴之后,它闲着无聊,就和墙角的蚂蚁比赛斗鸡眼,忽然闻见楼梯上传来轻轻的响动。
  “早上好,哥哥。”她说完就喘息起来,直不起腰,一点点走下楼梯,“你看,其实,妹妹也不需要扶呢……”
  沙琪玛还以为别西卜回来了,瞅一眼没看见,才知道她在说梦话。
  但她的状态很奇怪。说梦游吧,她睁着眼,没在睡,还能下楼。说清醒吧,她又一直在碎碎念,说什么药,什么老鼠。
  沙琪玛走了过去,拍拍她的肩。
  她愣神转头,猛地抱了上来,哭着笑,笑了哭,揉搓着它的后颈,抽噎着。
  “对不起,妹妹不该吃老鼠肉的……对不起,妹妹不知道怎么道歉……”
  沙琪玛呆住了,主要是看她身体弱成这样,生怕一动脑袋就把她放倒了。老鼠肉?什么老鼠肉?
  “还有,爸爸妈妈……不要骂哥哥。”她越过它的脑袋,歪头去和另外两只在打盹的羊驼说话,眼泪汇聚在下巴上。
  “哥哥很乖。都是妹妹拖累了你们……妹妹怎么才能报答你们?妹妹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这样就能陪哥哥,一起帮爸爸妈妈干活了……”
  她逐渐泣不成声,滑倒在地,又突然立起,往厨房那边跑。
  “但妹妹会做饭!妹妹看妈妈做饭,妹妹也要做!”
  上一秒她还哭得稀里哗啦,下一秒她就换上了热情洋溢的笑,像一朵向日葵,熟练地做起了饭。
  沙琪玛和同胞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围在火堆边上,翘首以待:不吃白不吃。
  忙活了一个小时,约书娅端着一锅热乎乎的团子出来了,分别倒进三只小碗里。
  “大家趁热吃吧!”她抹抹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气喘吁吁,跪坐在他们边上。
  吃呗。沙琪玛大快朵颐起来。它抬头喘气时,约书娅凑了上来,揪起黑袍的一角。
  “瞧,又吃到嘴边上,哥哥的嘴巴是漏斗——吗……”她看见了黑袍,视线逐渐朦胧,只剩虚幻的剪影,又望向锅里,自己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多加了几个。
  她并没有想留着给自己吃,但就像有一个潜意识在作祟一样,告诉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在等着她的饭。
  看着看着,她又哭了,抓起锅走了,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干了起来。
  “然后她就做了这碗。”沙琪玛指指碗。
  “老鼠……老鼠……家里不会有老鼠的。”别西卜停下了洗刷,望向团子,摇着头。
  天杀的,这里简直是老鼠的地狱!方圆百里的老鼠都知道,这个人类孩子是老鼠的死神!暂且不提那童年往事吧,看看这遍地生花的老鼠夹,这是鼠能待的地方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哦,对了,她打自己。”
  它有听见厨房里传来了扇巴掌的声音。
  “不要忘记……醒过来啊……”她就这么一遍遍喊着,喊几句,干了会儿活,又扇自己,或是嚎哭,或是继续喊。
  终于,它忍不住了,走过去问她,你怎么了。
  “妹妹没有发病哦。”她微笑着转过头来,满脸泪痕,眼睛红红的,摆着手,举举手中的搅拌器,又卖力地洗了起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怪事。”它嘟囔了两句,吃完了,带着伙计们把碗放了回去。
  “全都交给妹妹吧。”她握拳加油,把碗先放在一边,接着刷洗厨具。
  脸火辣辣的,是忘记了什么吗?
  “对了!”约书娅突然冲出,拽着沙琪玛往楼上小跑而去,跪坐在被褥上,拿起针线。
  “哥哥缺一个耳套,对吧?妹妹来。这是很要紧的事。”不等它回应,她就捏起了它的耳朵,估量着大小,还笑着打趣道,“哥哥的耳朵好奇怪呀……”
  说罢,妹妹就抓起布料和针线来……可她再次愣住了,睁大了眼,握针的手逐渐颤抖。
  “我什么时候……学会缝的?哥哥教的?妈妈?妈妈……妈妈……”
  她轻声呼唤了几十次“妈妈”,没有回应,又蜷起双腿,埋头痛哭。
  沙琪玛也开始心疼了,正要拍她的背安慰她,却反被她变脸般的表情吓到。
  “妹妹要努力干活,给你们分忧!”她破涕一笑,开始了缝制,手一直在抖,或是因为兴奋,或是因为一些……忐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
  “然后她就给我缝了这个呢。”沙琪玛自豪道。细细一看,两只耳套大小不一样,走线很乱,结点都不在一条线上,更是没收线,一用力就会散开。
  但沙琪玛很高兴,耳朵不冷了。
  “然后呢?”别西卜已经没心情干活了,迫切地揪住它的脸,摇晃着,表情中透露着无尽的恐惧。
  “她……她,她说要给爸爸缝一个,因为爸爸要出门了……然后一直叫,一直叫,没有叫到,就,就……”沙琪玛被吓到了,支支吾吾,“就晕倒了。”
  别西卜还想追问,却欲说还休,松开了攥紧的毛,轻轻推它走了。
  嗐,兄妹俩精神状态都令人担忧。还是独善其身吧。沙琪玛悄摸摸走了。
  别西卜站在楼梯口,向上望了很久,逡巡不敢上前,凝滞许久,却再次出了门,拎着一桶水,钻进了狭窄的卫生间,搬出大木桶,把水倒进去,来来回回拎了几次,终于快满了。
  “好冷……”仅仅是碰了下这些冰水,手就冻得受不了了,只得从火堆里夹几块木炭过来,放在底下,以盼能稍微带来些温暖。
  木炭渐渐没了血色,别西卜也脱下了黑袍,解开了布条,深呼吸,先一脚试探性踏入,却又被冰冷吓回。
  扭头一望,已经日近黄昏了。
  别西卜咬咬牙,憋住一口气,直接滑入。寒意直接摧毁了他双腿的所有力气与知觉,强行让他全身泡入冰水之中,溅起一丛水花
  “嘶……额……”别西卜蜷起双腿,紧贴胸前,背靠着木桶壁,双手交叉捂住肩膀。
  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脖子以下,全是冰水。
  “不怕……不怕……”他的头发下沿飘浮在水面上,脸上也流淌着冰水。
  之前妹妹一直记得给他烧水,好久没洗冷水澡了,这次还尤其冷。
  忍一下就好了,就开始这一会儿特别难受……
  他颤抖着忍住了,随后挪动着毫无知觉的手,搓洗身上的污垢。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手在什么地方,摆着什么手势,碰到了什么东西。
  战栗,发抖,别西卜还是哭了,眼泪几乎快把脸烫伤了。
  “妹,妹……妹妹……”他一次次轻声叫唤着,终于洗好了全身,抓起毛巾,草草擦了擦身上的水,又裹住了头发,留下黑袍,光着身子上了楼。
  妹妹被子没盖好,上半身和脚都露在外面,手上还拿着针线,表情很痛苦。
  “好好,休息……”他打着颤,头一次觉得弯腰都如此吃力,理好了被子,挪开了她手中——她突然抓紧,不允许他拿走。
  别西卜叹出微弱的白雾,发梢滴下一滴水,坐到火堆边,炙烤身体。
  好痛……突然冷,又突然热,皮肤就像要裂开一样剧痛。
  别西卜咬咬牙,流流眼泪,也就熬过去了。
  然后是……他拿出了那袋权当枕头的衣服,撕了好几下没撕开,都快下楼提斧子来了,终于瞧见上面的拉链,一拉就开了。
  鼓鼓囊囊的包里东西很多,甚至还滚出一本奶香的小教程。他一一分类,研究了好一会儿……
  先是内裤吗?他提起那只单边系绳的蕾丝黑内裤,困惑地皱起了眉。要不是教程上有说,他还以为这是断了线的口罩呢。
  穿上,打结……然后是内衣,同样款式。因为是第一次穿,他背过手去,尝试了十几次才扣上搭扣,差点把手也给捆在里面了。
  站起来活动一下,刚刚好,不勒也不松,就像什么都没穿一样,凉飕飕的。
  他警惕地回头一看,见妹妹没反应,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黑色连衣裙吗?洛丽塔风,看不懂,反正是暗黑系的,裙面上泛着层层黑云涟漪。
  有些地方是半透明的,譬如领口,裙摆过了膝盖,边缘是黑纱,打在腿上很痒。
  怎么感觉像是定制的……别西卜拿起附带的小镜子,照了照衣装,理了理,叹了口气。
  八成是,上次见面时,她就悄摸摸量好了尺寸。难怪她会这么在意这些。
  黑丝是那种很浓厚的,穿上后看不到肌肤的款式,上端系着黑丝带,到了大腿正中。穿上后的感觉挺神奇的,腿突然被勒住,先是紧缚,然后就是适应和顺从,腿一下子就凉了很多。
  拉平褶皱之后,黑丝就像他的第二肌肤一样,融为一体,只有最上缘的紧带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手套是碳黑的……不,这已经不是手套了,穿上后都超过手肘了,以及,最后端,一成不变的丝带蝴蝶结。
  当然,在穿上手套之前,他没有忘记往里面加上……然后塞进手去。手臂像在被亲吻,为他的觉悟献上奖励。不适感都是自己加进去的东西在作祟。这是不听话的惩罚。
  看了看手,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手如此陌生。
  本以为穿完了,没想到还剩下一堆小玩意儿。一个带遥控器的球?放错了吧,先放一边。
  腿环他认识,撩起裙子,缠在左侧大腿上,扣上搭扣。
  只有一只?他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另一边,迟迟反应过来,这是林小姐的恶趣味——失衡感。如果两边都有,就会安心,但只有一边,就很想要摘掉,或者把另一边也勒上……
  颈环也戴上了,同样是黑纱的,不勒脖子,但有一只灰色小铃铛露在外面,稍稍摇晃就会响。
  一堆贴纸?怎么这么多粉色的大爱心?好怪哦……根本贴不到衣服上去啊,算了吧。
  发饰也是洛丽塔款的,黑纱,黑丝巾,当中是黑郁金香。她对黑色情有独钟吗?
  他歪歪头,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夹好自己的第一件发饰。
  说起夹子,其实还有两只很小的夹子,头是软的,弹性很强,不知道夹哪里,就夹头发上了。
  带着搭扣的球,貌似是堵嘴巴用的……别西卜戴上了会儿,但口水聚集起来后就无法下咽,嘴巴被强行掰开也很难受,只好摘下。
  最后是一只小瓶子,像口服液,里面装着亮粉色的液体。
  小心翼翼地拧开后,诡异的粉雾立刻飘了出来。别西卜一皱眉,还以为是香水,学着妈妈的样子,一点点扇风。
  闻到了一点,桃子味的,但胸口立刻灼热起来,体温瞬间上升。别西卜立刻盖上,捂住胸口,平复着加速的心跳,脑袋晕晕的。
  只是闻了一点,就起了这么大反应,要是整瓶喝下,肯定会变成没法思考的笨蛋的……
  照照镜子,涂上口红,抿抿嘴,抹去涂开来的,再穿上黑色小皮鞋,总算大功告成了。
  最后,他同小女生一样,跪倒在妹妹身边,抬起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给她膝枕,揽着她的头发,抚摸着冰冷的脸。
  其实……可以猜出来了。约书娅今天下午精神错乱,记忆回到了三四岁的时候。
  假定记忆封印的速度是均匀的,那么倒退回去,记忆衰退的开始,正是林小姐来的那个雨夜。病因在谁,已经无需多言。
  但倘若顺推下去,约书娅很可能撑不过今晚……再往前的她,被病痛折磨到生不如死,根本无暇留下任何记忆,只有无边的痛苦。
  天已经完全黑了,再不行动起来,妹妹就要没时间了。
  别西卜望望窗外,弯下腰,凑近她的脸,轻轻摩挲握针线的小手。
  “约书娅,我走了。”
  突然,小手一紧,反握住她。约书娅的眼睛睁开一条泪缝,看到眼前朦胧的黑影,嘴唇抽动着,无法发声,就用气音喊着。
  “妈,妈……”
  别西卜打量了下自己,还真是一副妈妈的样子。
  “对,妈妈。”
  “对,不起……”无助的泪水从眼角滑出。
  “照顾好自己就好了。”别西卜微微摇头。
  “妹妹,要,救,妈妈……。”她知道,妈妈又会被一个很坏的大叔抓走,关进屋子里,摁倒在床,被迫从早缝到晚,一敢抱怨就被剑捅。
  “没事的,妈妈会杀掉她的。”他抵住她的额头,闭上她的眼睛,在手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唇印,送她入眠。
  妹妹沉眠在苦痛之中。
  别西卜站了起来,走向他的宿命。
  火光摇曳,橙红的小手中,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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