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桃花谢

  巫灵州的变故,也只有身处州内才可看的到了。
  火鸣瞥了眼不断变换着装饰的鬼王,嘴唇微微发寒,颤抖开口:
  “这一切都是假的……陈哥会识破的……”
  “鬼尊以眼作道,岂是会被他这等有点子机缘的蝼蚁识破的,你且瞧好吧,看看你这所谓的陈哥……是如何死在本王手中的,至于你,先变成一尊石狮,且先好好的看家护院吧。”
  此刻鬼王已然变成一书生模样,他手中墨笔一挥,便在凭空出现的宣纸上刻印下一头栩栩如生的狮子。
  缠绕火鸣的红色绸带,猛然将其包裹,一层叠着一层,很快就勾勒出一个狮子的模样。
  绸带如熔化的铁水,渐渐凝固,成了一尊石狮,很快跌落,“砰”的一声杵在了一家小院的门前。
  做完一切,书生模样的鬼王才轻笑着,身影消失在天际。
  仍停留在半空的麻衣少年周阳,样貌则是微变,身上衣物也不再是简单的麻衣,只是瞧着还是穷苦的衣裳,像个小厮。
  他缓缓抬头,瞧不清脸色。
  最让人惊讶的事,他左边的眼睛,空洞洞的,已然是被挖走了眼珠。
  ……
  太岭入夜。
  陈牛志在无与伦比的震惊中,才接受了卖芋头的老张是半步至高的事实。
  他与楚国本地人不太一样,别人可能不大了解半步至高是何概念,一来是因为楚国高境修士确实少之又少,二来楚国是邱工附庸,也从未诞生过至高,一州要是能有个天人修士坐镇,也是当仙人膜拜供奉的。
  而陈牛志早年间走南闯北,显然见识与阅历比寻常楚地百姓多上甚多。
  可就算如此,这“至高”二字,已是与他遥远的不能再遥远了,在他看来,这“至高”,便是传说中的人物,与仙神无二。
  而半步至高,也都差不离。
  却没想到,他如今托着陈远的福气,能够与这么一尊……传说人物,说上句话。
  陈牛志脸色潮红,血液沸腾,颤抖不止。
  苏阿雅瞧见陈牛志如此模样,自然也是心中疑惑,便转头,看着默默夹菜的陈远道:
  “师尊,师叔公的境界是半步至高……这半步至高,是哪境啊?天人大修之上吗?”
  还未等陈远说话,陈牛志便先抢着开口:
  “你这妮子什么都好,就是见识少!上仙你先憋说嗷!让俺说!”
  瞧着陈牛志的激动模样,陈远也只是笑笑,继续夹菜。
  郎居士抱着双臂,黑盔褪去,变成了个黑脸中年样子,瞧着甚是威严。
  陈牛志颤抖着比划道:
  “妮子,你且听好啦!”
  “江湖人达到内壮武夫境,便是可以走镖入门派的小高手了,而这内壮武夫上去,就是起劲小宗师,也属武夫,只是肉身更强悍,可踏空几息,再往上,便是陈叔我现在的宗师境,可做大城内的客卿长老,亦可到小地方去开宗立派!”
  “当然,这再往上一层,修的是灵气,便称作修士了,天人大修,就是这么来的,而天人修士之间等级森严,陈叔倒还知晓的不是真切,只知道魔老兄在这个境界,也是祸乱一方的大鬼修了。”
  魔思淼:“……”
  大鬼修可以,说我祸乱一方怎么行?
  这陈牛志我看是想鼠了!
  魔思淼暗自腹诽,却听陈牛志接着说道:
  “天人之上,是起灵大修,我们楚国,都没有几个起灵,只听说先前国公天赋异禀,达到过此境界…”
  “起灵再往上,便是唤神通法门,成神通修士,与神无二!老楚帝便在此境!只可惜……如今乱世起,连楚帝都被鬼王给摘了脑袋……”
  “之后境界,我也是听魔老兄说的了,因为前几日,我们俩…在推测上仙的境界……”
  陈牛志有些心虚的打量了陈远一眼,连带着魔思淼都有些心情紧张了起来。
  这陈牛志是虎的不行,连这等事都要往外说,若是惹得上仙不高兴,该怎么办哩!
  苏阿雅听得津津有味,当下也是问道:
  “你们推测出师尊的境界了?!”
  陈牛志瞥了一眼看起来还算平静的陈远,声音压低了几档,开口:
  “这还用我们猜?!上仙都和半步至高打架哩!”
  “妮子,你且听好,这神通之上,便是化凡,据魔思淼老兄说,如今鬼王……便是化凡境界。”
  “而化凡再往上,就是假仙!”
  “我看这假仙之后,叫真仙倒更为合适,但被天下人称作至高!”
  “而上仙的师叔,便是半步至高!若天下仅有的几位至高不出,他便是世间……一等一的大仙人!”
  陈牛志说完,已然是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好像成为半步至高的人,是他似的。
  “哇……”
  苏阿雅一个内壮四层的武夫。
  显然是被惊骇到了。
  这足足八个境界的跨度,属实让她的世界观遭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天下只有几位至高,而这饭桌上,便坐着一位仅次于至高的大仙……
  而这大仙,竟然还是自己师尊的师叔……
  若是爹还活着…他一定比自己还要开心激动吧…
  月色降临。
  太岭染上几分寒意。
  快是要入秋时节。
  小院里只有陈远一人吃饭的声音。
  “师尊今日胃口真好。”苏阿雅没来由说道。
  “呵……与师叔打累了,也是多吃些饭食补充下。”
  陈远笑着道,其实也不用怎么补充,他只是馋了自家徒弟这手艺。
  “哦哦……”
  苏阿雅满是星星的眼神崇拜地看了眼陈远,亦是带着些激动说道:
  “师尊与师叔公斗法,那师尊……也是半步至高么?”
  陈远夹了一筷头折耳根喂进嘴里,待咀嚼完,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才缓缓开口:
  “我不是什么半步至高,我只是个假神通罢了。”
  “假神通?”
  几人皆是一愣,显然都是不明白神通前面为何带个“假”字。
  “我与师叔斗法,是师叔压了境界,不然我也走不过一招。”
  “我只是个普通修士,只想做些自己认为对的事,大家莫要在意我的身份境界。”
  “我从平凡中来,亦向往平凡,我也不喜欢高高在上,之前你们如何待我,以后也便如此吧,不需再多些殷勤阿谀了。”
  陈远将一盘折耳根吃完,身形便消失了宴席间。
  这时候毛蛋才跨进苏家大门,脸上挂满了汗珠子,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累得不轻。
  她“呼咻呼咻”,喘着粗气走到露天宴席间,手中捧着几个糖人,左瞧右看,缓了口气,才问道:
  “上仙不在吗?”
  苏阿雅上前擦了擦毛蛋的汗水,皱眉骂道:
  “现在不比以前,世道乱,家里亦没有护卫,你怎敢一人出去,隔了三晚才回来,臭妮子。”
  “师尊方才用完膳,便离开了。”
  毛蛋闻言,享受着姐姐手帕上的清香,才笑嘻嘻地扬了扬手中糖人:
  “我早前见上仙吃饭只吃一丢丢,但自从我给上仙带过糖人后,他便与我们一起用餐,吃得可多哩,上仙可能跟小孩子一样,是馋啦!”
  “可最近上仙又不好好吃饭,我猜上仙又是馋了,可城里也没其他好吃的零嘴,我便寻到那个做糖人的师傅。”
  “只是他驴车赶得太快,我撵不上,跟着跑了好久功夫才给吆喝住,但他糖人卖完了,要炮制个两三天才能做出些,我便在那镇子租了个客栈等……”
  “呐,都给我等到啦!上仙吃两根,剩下的我和阿雅姐姐平分!牛志叔和魔叔就不用吃了,他们岁数大了,不爱吃小孩吃的。”
  魔思淼,陈牛志:“……”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比上仙岁数要小呢?
  房顶上,突然传了一声轻笑。
  众人抬头,见是陈远,也都纷纷跟着笑起来。
  “你这妮子,倒是有心了。”
  苏阿雅接过糖人,往房顶上扔了两个,才指着饭桌上的空碗碟道:
  “其实师尊今晚胃口是好的,而且我还发现他,爱吃折耳根。”
  毛蛋闻言,小脸皱成一团:
  早知道上仙爱吃折耳根,自己就不去趟路子了呗!
  房檐上。
  陈远屁股下垫着几个瓦片和桃花瓣。
  他是巴不得这桃花赶紧落光。
  他抬手,看着手间糖人。
  还冒着丝丝热气,想来那妮子也是一路跑回来的。
  咬了一口,粘牙,还拔丝儿。
  但胜在甜。
  是那种令人喜欢的甜。
  陈远觉得自己这两千年来是吃过不少苦了。
  所以如今,也才喜欢这糖人吧。
  秋风入夜。
  苏家院子里燃起了篝火。
  柴火烧得正旺,几人围坐在一起,除了陈远。
  他有坐房顶的习惯,不合群。
  黑脸郎居士抱着双臂,烤着火,慢悠悠地开口:
  “你们几个娃子,可想知道,陈远的故事?”
  毛蛋与苏阿雅率先开口:
  “想想!”
  魔思淼与陈牛志比较拘谨,不敢说话,只是陪着笑脸。
  “嘿嘿……如此,那老夫,也便给你们说道说道,咱家弟子的威风。”
  “他说他是假神通,你们可真信嘞?那可是把老头子我,打得不能自理……”
  郎居士是会给陈远贴金的。
  “陈娃子出生于青川,两千年前……亡了国的那个青川。”
  “啊……”
  四人面面相觑,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与震撼。
  “陈娃子,是个传奇。”
  “天策将军你们知晓的吧?”
  “嗯嗯!”四人都是点头,如此天骄典故,甚至都能传到极北的燕地,他们又岂能不知,这可是记载在学堂的制书里的。
  难道……
  几人心中都泛起惊天骇浪,便听着郎居士开口:
  “陈娃子,就是天策将军。”
  “啊?”四人异口同声,连篝火都给啊歪了。
  “嘿嘿,可不止,他还是一炷香走过炼心路的万年不遇的合久宗天骄弟子。”
  “还是一个下山功夫,便悟出剑道第三峰的剑道天才。”
  “嗯……让老头子我想想…他尚在起灵境界时,就悟出化凡才能悟出来的道意…”
  “万古不遇的雷劫劈了他五十年,他都没死。”
  “他还是邱工国比的第一,只是连皇帝都嫉妒他,这第一,也没啥奖励。”
  “他还是半步至高的弟子……且……”
  “是镇窟州,闭死关千年不出而封万妖窟的……绝代天骄。”
  “莫说世间同辈都不如他,就连两万年前那武神。”
  “都要逊上咱陈娃子一头。”
  篝火“噼里啪啦”作响,魔思淼不断往里添着柴火。
  生怕这火灭了,便听不到神迹了。
  “别看陈娃子威风了千年,这其中的苦,又有谁知呢?”
  郎居士眼神微垂,粗黑的眉头抖了两抖。
  “原本,我以为,封万妖窟之事,陈娃子是有人帮衬着的。”
  “而如今,我才知晓,是他一人坚持了千年。”
  “杀戮百年尚且会染上疯魔心疾,寻常修士更是会暴毙。”
  “而这千年……又会如何呢?”
  众人闻言,心神都有些颤动,不知是对怜悯还是震撼。
  他们只瞧见,
  那白衣,斜坐在瓦片上,被月光照得干干净净。
  他虚握着什么,似乎掌心被酒坛填充,才是最贴切的吧?
  他在敬着谁?
  便不可知了。
  篝火烧个不停。
  噼啪作响。
  苏阿雅显然是不知晓陈远还有如此过往。
  如今她再看见师尊的身影,
  却觉得,这身影好像是支离破碎的一片一片。
  而陈远眼中,是皎洁之月,是故人面庞。
  “林师兄,慕容师姐,关师姐,师父,国师,寻儿,嫣然,安兄……还有老槐仙,黄镇长,柳家主,鸟爷,落雨,火鸣……”
  “我要去做我认为对的事了。”
  秋风渐起,满院都是飞扬的桃花。
  桃树彻底败谢,是出发时候。
  陈远身旁忽凝聚出一虚影,他与陈远勾肩搭背,笑着说:
  “师弟,替我,好好的教训……这作乱世间的妖魔。”
  “一定。”
  锈剑出鞘,直指巫灵。
  ……
  太岭。
  空荡街边小亭台,坐着一白衣胜雪,戴着面纱的女子。
  她抬头望着月,身边已然涌起风浪,
  发丝微飘起,
  她眼神温柔,轻声道:
  “将军,本国师早就说过,无论何时,我都在你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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